第六十六章.古今天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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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萧漠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面对张衍圣,因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与张衍圣之间关系如何,究竟是敌是友。

    若说两人是敌,但张衍圣对他多次示好,也从未主动做过任何不利于他的事情。甚至,张衍圣还经常与萧漠进行各种合作,比如互通消息,比如一同抵御草原蛮夷,比如战后的利益分配。

    事实上,无论见识、眼光、才学又或者性格,如若萧漠与张衍圣真心相交,其实最为相搭。

    但要说两人是友,却也不适合,张谦对萧漠一直有种隐隐的敌对意味,而张衍圣却是张谦之孙。即使抛开这一层关系不谈,随着将来两人门下势力的膨胀,也必然会出现种种利益纷争。

    有人说,庙堂之间,非友即敌;也有人说,政治上没有永远的朋友,也没有永远的敌人。但在萧漠看来,政客之间的关系只分为两种,或是眼前的对手,或是将来的对手,所谓党同伐异,不过是联合将来的对手,对付眼前的对手罢了。

    不管自愿还是被逼,萧漠和张衍圣二人,都已是成为政客了。

    所以萧漠并不会奢望他和张衍圣之间真的会出现“友谊”之类的东西。

    但对于张衍圣,萧漠却是连他究竟是自己“眼前的对手”还是自己“将来的对手”都分辨不清楚。

    所以,萧漠不知道自己究竟该如何面对张衍圣,相处相交,皆是谨慎,对于张衍圣的所言所行,也是信五分、疑五分。

    有时候,萧漠觉得,自己之所以觉得张衍圣的身上有种危险的感觉,其根本原因,就是因为自己从来都看不透他。

    宰相之孙?风流才子?不甘被控制?忧国忧民?

    或许这些都只是他的表象与面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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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漠也经常会带上面具。尤其在与人应酬的时候。

    比如现在,虽然对张衍圣心有疑虑,但听着张衍圣的倾诉,即使只信五分。然而萧漠的神情,却依旧友好亲切,并隐带同情。

    “其实宰相大人只是还没能想明白,过于看重中枢的作用了。”见张衍圣心中烦闷,不住饮酒,全无往日的儒雅洒脱,萧漠终究还是忍不住劝道:“我朝提拔官员入阁,虽然并不是很看重治理地方的经验,但有总比没有好,更何况我朝有功必赏。北地初经战乱,也正是容易出政绩的地方,政绩多了,将来仕途也会更顺畅一些,如若宰相大人能考虑到这一点。未必不会同意你外放到北地为官。”

    张衍圣叹息,神色间闪过一丝无奈,说道:“这些道理我也同祖父讲过,可惜祖父并不赞同,按他的说法,北地数州,如今虽然最容易出政绩。但百废待兴,流民遍地,却也最容易出乱子,对我如今而言,仕途前景,早已可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稳妥为上……他终究只看重我的仕途,却根本不关心其他。”

    听到张衍圣这么说,萧漠神色间亦闪过一丝凝重,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并继续安慰道:“如今北地数州初经战乱,状况确实不大稳当,迁派的官员能力经验但凡稍有不足,怕又是一场大乱,子佳你虽然饱读诗书,才华是有的,但毕竟经验尚浅,你祖父的考虑,倒不一定只是为了你的仕途,恐怕亦是为大局着想,子佳你还是莫要多想为好。更何况,不管是立足中枢,又或者外放为官,在哪儿都是为百姓做事,又何必细究?”

    当初草原蛮夷入侵,说根道本,目的不外乎是为了抢粮过冬,当时他们根本没想到楚朝的军队竟已是虚弱至此,只是想着劫掠边境,也没后来那改朝换代的心思,所以他们是趁着秋收之时出兵的。但因为楚朝早有准备,又根据萧漠的建议,北方数州积蓄的粮草全都向南转移,而来不及收割的、来不及转移的,则全都焚毁,坚壁清野,使得草原联军劫掠到的粮草不足,最终后劲乏力,这亦是他们侵略最终失败的根本原因。

    然而,正所谓“杀敌一千,自损八百”,楚朝虽然最终击退了草原联军,迫使他们投降称臣,但自身也留下了莫大隐患,北方数州被破坏殆尽只是表面现象,而真正让人担心的,一是流民太多,二是粮食不足,而说根道本,却还是粮食不足。

    在楚朝,北方之地虽然繁华稍逊南方,但人口却要多得多,经此战乱,北方百姓家园破败,处处废墟,手中无粮无财,只得流离失所,以期安命。

    据萧漠所得到的情报,如今北地四处涌乱的流民,数目已是不下三十万之巨。

    自古诸般大乱,皆因流民而起,对于这般情况,中枢自是重视无比,然而却也是有心无力。

    无他,安抚流民需要放粮赈济,但楚朝如今根本没那么多余粮。

    草原联军入侵时,秋末冬至,正是最缺粮的时候,然即将要收割的粮食,或是被焚毁,或是被劫掠,皆化为虚有,这对楚朝而言,这无疑是一大重创。其后征兵用兵调兵,又是一笔极大的粮草耗费;待与草原联军议和时,考虑到草原的灾乱,为了防止他们狗急跳墙,也是付出了一笔数量不小的粮草物资。

    如此诸般消耗之下,待楚朝在结束了战事后准备安置流民时,却惊讶的发现,他们手中所能调动的粮草已经不多了,莫说是安置三十万流民,哪怕是只安置十万流民,怕也差得远。南方尚有余粮,但如若调往北方各州,怕光是路上的消耗,就能把这些余粮吃掉大半。

    所以,如今的楚朝,庙堂之上虽然看似平静,但实际却已是暗流汹涌,各个衙门都在为这粮食的事情发愁着急。

    对于这一点,萧漠心知肚明,也曾暗暗想过办法,这些日子终于有了点眉目。虽说作用不大,但也聊胜于无,有意派遣肖桓去北地各州协助赈灾,也是有此考虑。

    而另一边。听到萧漠的安慰,张衍圣却满脸冷峻,摇头叹息说道:“子柔莫要欺我,我不信你想不明白这其中的道理,遇此百年未遇之大变局,那些人太平官做惯了,又有什么经验?往日之经验,用于今日,怕是反而会弄巧成拙。子柔你遍读史书,又哪里会不知道。像这般战后重建,往往只会让富者愈富,穷者愈穷,更有那贪官污吏上下其手、顺手牵羊,如此种种。恐怕本来不会有民变,亦会激起民变,我之所以自请外放于北地,就是想亲自支持北地的安抚赈济事宜,以防出事啊。”

    说完,又是一杯酒,一饮而尽。心中无奈愁结尽显。

    萧漠心中默数,不算张衍圣之前的自斟自饮,自两人落座之后,张衍圣已是连尽七杯了。

    不过,张衍圣所讲的道理,萧漠也懂得。

    战后之地。百废待兴,事务繁多容易出错,暂且不谈。

    光说那被毁了家园的百姓,能留得一条活命已是不易,积蓄的财产又哪里能得到保存?心中本来就有怨气。而他们的房契、地契。恐怕也会有大半不复存在了,或是被抢,或是遗失。

    如此一来,战后之地,就会出现无数“无主财产”、“无主田地”、“无主房屋”,这些财产、田地、房屋,并非真的没有主人,而是他们的主人或是死了,或是没办法证明这些东西是他们的。

    而按照历朝历代的惯例,这些无主之物,都是要充公拍卖的。

    如此一来,无主财富开始大量聚集到手中尚有余财的大族豪门手中,更有那贪心之人,联合官员窜改档案、趁乱强取豪夺,而寻常百姓一生辛苦积蓄,顿时化为虚有,期间肮脏污秽,自不用提。

    而这正是张衍圣所说的“富者愈富、穷者愈穷”之意,也是张衍圣不愿意让其他官员主持北地诸般事宜的原因。

    张衍圣看的明白,按老规矩办事,只会让民怨更深,多半要坏事。

    而这些,却是萧漠从未考虑到的。

    就在萧漠默默思考之时,张衍圣却已是放下酒杯,目光炯炯的看着萧漠,沉声说道:“正是因为有这些考虑,所以在祖父他不同意我外放为官后,我才会如此愁苦无奈。但我已经下定决心,为百姓天下计,北地的安抚赈济事宜,我一定要亲力亲为,不能任由北地败坏。所以,过几日朝会总结之时,我会再次请求陛下外放我到北地为官,总揽北地重建事宜,子柔,我的心事你已尽知,到时候,祖父他肯定会反对,但你一定帮我。”

    听到张衍圣的话后,萧漠不由的眉头一皱,心中突然恍然。

    他终于知道张衍圣此次找他的目的究竟为何了。

    原来他想要萧漠助他总揽北地战后重建之权!!!

    所谓战后重建,可不仅仅只是流民安抚、粮草赈济,北地数州的钱粮调动、官员任命,都有牵涉。

    可以说,张衍圣一旦得到了总揽北地各州战后重建之权,那么他马上就能成为权柄最重的地方大员,亦可以轻轻松松的培养出一大批亲信——独属于张衍圣的亲信,而不是张谦的亲信。

    胃口很大的想法。

    抬头,看着张衍圣神态真挚,萧漠再次分不清,张衍圣的所作所为,究竟是真心为了天下百姓?还只是扩充门下势力的一种手段?

    萧漠希望是前一种,否则,张衍圣就太会演戏、野心也太大了些。

    “子佳虽然心意是好的,但你朝中资历、声望皆浅,又年纪轻轻,而北地战后重建事宜又太过重大,怕是就算没有宰相大人反对,陛下也不会赞同的。”

    萧漠沉吟片刻后,缓缓说道。

    但并没有反对。

    因为无论张衍圣的真正目的究竟为何,他所说的种种忧虑,总是事实,而朝中那些只会作诗弄词的阁老们,萧漠也不看好他们能担任如此重担。

    萧漠对自己都没有这般信心。

    但张衍圣就有此能力吗?

    萧漠不知道,所以他没有赞同,但也没有反对,他在等,等张衍圣说服自己,也等张衍圣开出他的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