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海棠凋

时镜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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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能知道她的姓,完全不过是试探。

    因为这竹筒的底部刻着“自流井沈”四个字,这种刻法一般都是“自流井沈家”的意思,这姑娘可能是沈家出来的,可林钰并不能肯定,兴许只是她捡了旁人的东西,如今开口试探,竟然被他诈了出来。

    “你问什么?”她对林钰有很深的戒备。

    可林钰其实不大愿意掺和到她的事情上去,只是觉得这里盐商聚会,自流井那边可能开出一片新井,现在却来了个从自流井来,说话微微有蜀地口音的姑娘——这哪里能简单了?

    他只想问问自流井那边的情况。

    “最近在自流井,传出有一片新的盐区的事儿。有人已经打了井下去看,可听说出卤情况不大好,可现在这些盐商都在这里聚会,这当中有何妙处?”

    那姑娘只盯着林钰手中把玩的白玉管,似乎心有不甘,道:“新盐井出卤不好,打的位置不对,不过下面确实有好卤,只是不知道怎么打井罢了。”

    这样的事情倒是怪了。

    林钰考虑了一下,不知道怎么打井,那就是大问题了——工匠们需要研究怎么打井,而后才有出卤制盐的事。

    盐场上最喜欢的便是“好井出卤”四个字,第一是要井好,井好不成,第二还得要出卤。

    没办法出卤的好井也就不称之为“好井”了。

    “你什么身份?”林钰的第二个问题。

    他是在盘问她。

    这沈姓姑娘似乎对这样的盘问很着恼,可她珍视的东西在林钰的手上,不说不行,只道:“我是自流井打井的工匠沈家的,负责打井,却不是任何盐商家族。公子请将盐筒子还我,我实无恶意。”

    林钰倒相信她是没有恶意的,只不过平白无故怎么跑去偷人东西?

    “那被你拿了东西的是一位贵人,你是知道他身份才去偷的,还是无意之间偷的?”

    “我已走投无路,盐商们打井,要逼迫我老父。我父亲说若真打了井定然要死人,可他们不听。我知道那人天潢贵胄,我只借他印一用,否则只怕回不了四川。”

    原来是个想回四川的。

    林钰想想,这事现在还跟自己扯不上什么关系。

    他只将那盐筒子递回去,道:“蜀中多豪商,今日来的是哪家?”

    “李刘二家吧。”沈姓姑娘一口便答了出来。

    她接过林钰递过来的盐筒子,眼泪又不禁掉下来,“多谢公子。”

    这姑娘生得白净,若是眼角没那疤真可说是风姿绰约了。

    四川乃是天府之国,风水养人——林钰脑海之中划过那念头,倒多了几分看戏的心思。

    他随口劝她道:“从来打井都是苦事,死人有什么大不了的?能救你父亲是最好的了。”

    他话说完,那姑娘却愣住了,像是听懂了他暗含的意思。

    重新撑开了伞,林钰转身却走了。

    遇到这沈姓姑娘只是个小插曲,他跟着去了园子里。

    他一问旁人,那蜀中来的两名盐商果然是姓李和刘。

    林钰只当没发生过这事,过一会儿看邬思道回来了,他问他去哪儿了,邬思道只摇头说“不可说”,林钰怀疑他是去探听消息了,可邬思道卖神秘不说,他也不好问。

    “四爷哪儿去了?”

    “方才似乎看到什么,跟着就去了。”林钰也卖了个关子。

    众人这边已经有开始吟诗的了,邬思道跟林钰都在这边坐着。

    过了许久,才有几个盐商过来,林如海也在其中,不过脸色似乎不大好。

    林钰上去问安,林如海只对他道:“你立刻回府,看看你母亲,府里情况不大好。”

    林钰愣住,很是惊诧。

    他从林如海眼底看到了那压抑着的一些情绪,反应了一小会儿,才躬身道:“儿这便回去。”

    林如海只目送他离开,宋清回头问他道:“林大人,可是家中出了什么事儿?”

    “拙荆身子不大好,让钰哥儿多回去看顾着一些。”

    林如海只勉强一笑,心底对宋清越发厌恶。

    待得林钰出了这宜春园,林府的轿子也一直等候在外面,张宝儿只在外面转悠,一见林钰进来便喊道:“爷您总算出来了。”

    下人打起了轿帘子,林钰钻进去,问道:“府里是什么情况?”

    “是太太不大好了,不知道到底能……”

    能撑多久。

    林钰只觉得头皮一下开始发麻,当日细谈的时候贾敏与他已经是相互摊牌,他听贾敏提起过她大限将至,万万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所谓的翻过年是什么时候?谁能说得清?

    “赶紧回府。”

    林钰至于这一句话,轿夫们也知道事情紧急,耽搁不得,赶着抬了轿子便回去。

    张宝儿一路小跑跟着,一路上又有人来报情况,说那郑郎中已经到了府上,太太情况又暂时好了一些。

    林钰回府便直接到了贾敏屋外,黛姐儿在屋里哭,嬷嬷正劝着,林钰也顾不得,只往屋里去。

    那郑旭是个留着八字须的老头子了,乃是这扬州城有名的大夫,

    之前这人被宋清请走,现在又回来了,他见林钰进来,便道:“不必问我情况好不好,现在还没事儿,虚惊一场。”

    在最短时间里直说了情况,一下让林钰安稳了下来。

    他松了口气,才发现自己背上竟然是一片冷汗。

    贾敏握在那床帐里,林钰躬身拜了一拜,这才进去,“太太?”

    贾敏昏昏沉沉之间听到声音,眼泪便掉下来,道:“我明年才走,舍不得黛姐儿。”

    这一瞬间,林钰也湿了眼眶,只叫人把黛姐儿抱过来。

    黛玉年纪小,方才贾敏忽然倒下,几乎没了气儿,吓得这府里上上下下都乱了。

    她一个五岁的小姑娘哪里知道那些?只被吓得大哭,现在嬷嬷给安慰住了,才抽泣着过来。

    林钰握了她的手,引她走到贾敏床前,才略微笑了一下,也勉强得很,“黛姐儿莫哭,母亲没事呢。”

    贾敏也笑起来,暖融融地,她伸出自己那瘦得枯骨一样的手掌,搭在黛玉那巴掌大小脸上,给她擦了眼泪,道:“黛姐儿怎地老是哭?遇事莫要流泪,心里苦你也压着,跟娘一样笑便可以了。”

    她只怕她此生泪流而尽,又不知如何是好了,落得个焚诗稿芳魂归……

    莫要哭,莫要哭……

    外面那郑旭看了这惨惨戚戚模样,只叹了一口气。

    目光从贾敏那苍白的面容上滑过去,林钰退出来,掀了帘子,正巧看到郑旭这边叹气,他过来道:“郑先生,可否借一步说话?”

    这郑旭乃是紧急之中请来的,他点了点头,知道林钰还是要问的。

    “我想听实话。”林钰只有这一句。

    “太太,也就是翻过冬的事儿了。”

    郑旭叹了口气,贾敏的病根子是早就在了的,而他毕竟没有回天之术。

    竟然真的是……

    林钰想起贾敏当日说的那些话——她明年便要去了,贾府里那贾老太太定会叫人来接黛姐儿去,能不去自然是好,可左右还是抹不开面子的事儿。只一件,要让人跟了黛姐儿去,莫让她受委屈。更有几年之后,家中还有大变……

    贾敏并没有将话完全说清楚,可更给人一种心惊肉跳的感觉。

    他在这里与郑旭说了说贾敏病情,一会子熬的药端上来了,郑旭便又去忙了。

    林钰站在走廊下面,庭院里都是白茫茫的雪,压折了那枝头红梅。

    林如海回来的时候已经近暮,疾步走来就见林钰呆愣愣站在下面,身上落了些雪,他走过去便给他拍去肩头雪,却急声问道:“太太可好?”

    “还好。”

    林钰回过神来,话音刚落,便看林如海进屋去了。

    里面响起了细微的说话声,黛姐儿已经被抱了出来,坐在外间的榻上,靠着小方几子,一脸迷茫。

    林钰过去,只倒了小半杯茶放到她面前,又坐到黛玉对面去。抬了手想摸她法顶,可他转念便想到自己在屋外站了许久,手是冰的,便又半路收回来。

    黛玉眼底含着泪,没落下来,只将林钰方才倒给她那半杯热茶递回去。

    林钰顿了顿,终究接了回来,握在手心里,终究暖了几分。

    黛姐儿这一双眼睛,像是会说话的——可林钰看着,又想到贾敏说的那些话,竟觉得微微心疼起来。

    他在家乃是独子,也每个兄弟姐妹,机缘巧合成了林如海的儿子,多了个病体孱弱的妹妹。

    林钰心里叹了口气,还是伸出手去摸了她的头,道:“不会有事的。”

    都是假话。

    这个年,整个林府的人都没过好。

    贾敏哪里是“不会有事”,而是事近了。林如海不可能不问贾敏的情况,怕是早知道事情的轻重。

    下面人已经在备了寿材,几乎就等着了。

    贾敏的病时好时坏,可脸色却一日一日灰败下去。

    她清醒的时候,便叫林钰来说话,与他说四大家族内囊空隙,迟早是要败的,又说黛姐儿怕是今生逃不了那冤家,但求能保了个性命。又言儿孙自有儿孙福,不盼着皆大欢喜,但求黛姐儿这一世可顺遂些许……

    贾敏说了许多,可有时候林钰听不清楚,却也只能装作是听清了。

    偶让人抱了黛姐儿来,她便握着两个人的手,只跟黛姐儿说钰哥儿是她亲人,而后却不说话只看着林钰。

    林钰便点点头,好让贾敏放心。

    这一日是二月底,扬州城春来早,林钰端着药碗进来的时候,瞧见窗外斜了一枝带花苞的海棠来,他不知怎的在那窗前站了一会儿,才进去给贾敏喂药。

    贾敏今日难得有精神坐起来,只端了那白玉小碗,让林钰给她自己喝。

    林钰顺从地递过去,贾敏又说药苦,要他去端那桌上的果脯来,于是林钰起身去端,可刚转过身便忽然被贾敏握住了手,

    那力气很大,她的指甲几乎陷入他肉中。

    回头一看,贾敏睁大了眼睛,眼里流出两行泪,戚戚哀哀喊了一声:“钰哥儿——”

    林钰沉默一阵,道:“太太,我省得。”

    于是贾敏缓缓地松了手,又坐回床头去,端着药碗,有些呆愣了。

    林钰方到桌上端过那果脯,便听得后面那碗摔在水磨石地面上的声音,珠玉四溅……

    回过头,只瞧见床帐里一只枯瘦的手掌落下来,沾着些药汁,白玉碗的碎片散落一地。

    康熙三十八年,皇上的銮驾还没到扬州,二月里,贾敏终于走了。

    倒春寒来了,窗外斜进来那一枝海棠,终究没开花,便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