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路莫遥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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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的背影消失之后,我哆哆嗦嗦地回过头,觉得有一点腿软,是因为我其实真的有一点怕黑,而这屋子里的黑又是非洲兄弟一进来就只能看到他们的大板牙的那种黑,所以我不得不摸出手机打开电筒来照明。光线中我看见顾林昔径自走到了倒数几排中间的位置上,本来我想就近找个地方坐下,最好离他十万八千里,让他没有作案的机会,但是想想横竖今晚都是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了,还是不要去摸他的逆鳞,只好一边腿软一边走过去。

    我在顾林昔左边的位置上坐下来,刚刚把屁股放稳,就听他冷冷道:“把灯关了。”

    我说:“噢好好好……”连忙把手机的光关了。

    我把电筒熄灭之后,他就不再说话,四周立即陷入了一种诡异的氛围之中。好在没有几秒荧幕上就闪出了一条金龙,然后是颇有中国风韵味的浓墨重彩的画面,看了有一阵子,直到屏幕上打出王家卫几个字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这不是最近新上映的影片,是去年就已经上映了的《一代宗师》,大概是近日它打破记录地拿了十二项金像奖,风头正劲,所以vip影厅拿它来重温一下。

    为了缓解眼下这种莫名紧张的气氛,我调动了身体里一切欢快的细胞,凑过去嘿嘿哈哈地跟顾林昔说:“这个片子我去年跟朋友看过的,典型王家卫,文艺功夫片。梁朝伟很帅,宋慧乔很美,赵本山不知道是出来干嘛的,但是我就觉得有一点不太好,就是这片子它好像有点在宣扬婚外情!”

    顾林昔偏过脸,瞪了我一眼。

    在这么暗无天日的地方,我其实是看不到他的眼睛的,但是我还是感觉到了他在瞪我,因为他似乎全身上下都散发着一股冷峻的,淡漠的,甚至嫌恶的气息。我不由自主地往回缩了缩,他把脸转回去,时明时暗的光线中,我隐约看见了他的表情,不由得暗暗深吸一口气,默默地筑起自己坚强的心防。

    我沉默着缩回去,假装很淡然地看电影。

    看过王家卫的人都知道,他的任何片子,都弥漫着一种蛋蛋的忧桑。这个看似平淡得没有任何高.潮的影片,几个主角被卷在时代的洪荒里,平静而无望地接受着人世的纷扰,离别还有死亡。即便是我已经看过一遍,即便我是这么地心冷如铁,也难免被它勾起一点感同身受的情怀。我一边怅惘一边偏过脸偷偷去看顾林昔,他侧面漂亮的线条随着屏幕的明灭若隐若现,这一幕真像我梦中的光景。我伸出手,想要触一触他眼角的痣。

    可是手机它居然这个时候给我响了起来。

    我愣了一下,然后赶紧手忙脚乱地低头去翻我的包,可翻来翻去就是没翻到,彩铃声时而大时而小地接连不断从包里传出来,在凄婉的电影配乐中显得格外刺耳。我紧张得手脚发颤,根本不敢去看顾林昔的脸色。好不容易摸出来以后,我定睛一看,屏幕上显示着陆恒两个字,赶紧把它给摁了。

    我握着手机想,大概是陆恒已经从刚才那个石破天惊的消息中回过神来了,所以……

    所以他又打来了!

    我再次想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它摁掉,但手上突然一滑,手机从手上掉到腿上,又从腿上滑了下去,我立马又像猴子捞月一样伸出两只手去捞,结果仍是没有捞到,只听“啪”地一声,手机砸在了地上,听着像是四分五裂了,好在彩铃声也终于停了下来。我弯下腰去摸到一个壳,才明白原来是把手机电池摔出来了。

    我蹲在地上像扫地雷一样摸索了半天,好不容易才把所有东西都捡了起来,抬起头后先看了一眼旁边的人。顾林昔果然已经一言不发地侧过脸来,看那个角度,应该是在盯着我,我马上小心翼翼地道歉说:“不好意思,我忘记关静音了。”

    他没有说话,我想了想,又说:“可能是我朋友找我有点事,我去接一下?”

    他还是没有说话,我觉得他估计是要秉着沉默是金的原则沉默到底了,但是正好我也可以当他是默许,趁这个机会溜出去。

    我抓着包正准备站起来,却倏地听他开口道:“什么事?”

    我想了想,找了个可以离开的借口:“哦,可能……可能是他在宠物医院有点什么事,急需我过去帮忙。”

    顾林昔静了几秒,如果我没有听错,他竟似乎轻轻笑了一声。

    “噢,是在医院当义工么?我已经听说了,这么高尚无私,真叫人感动。”他顿了一顿,轻漫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来:“好吧,一会儿让祁肖跟你结算一下,你到我家来了多少天,我就付你多少天的工钱。你放心,在我这里做事,怎么也不能亏待了你,市价是多少,我按两倍算。”

    我愣了一下,不明白怎么话题突然这么另辟蹊径地转到人事薪酬方面了,又听他道:“你这么舍小家为大家,我怎么好再勉强你?你以后就不用再来了,想去福利院就去福利院,想去爱心社就去爱心社,心怀天下,普度众生。”

    我又愣住几秒,顿时有些慌乱,说:“没有啊,我没觉得有什么勉强的。”

    他没有回应,我又解释道:“只是我这几天……”想了想,“这几天虽然我没去,可是我也跟陈嫂请假了,她答应我帮我照顾黑茶我才没去的。”

    他轻藐地笑了笑:“你到底是在给谁干活,你跟她请假?难道平时你不想去上班,都是跟你们公司的清洁工说一声就行了么?”

    我紧张道:“不是的,是因为我、我也没有你的电话,再加上你又那么忙,我……我想着不好打扰你,所以……”

    他却厌烦地打断我:“行了,不用说了。大不了就当是我辞退你,再多补你一个月赔偿金。”

    我僵住很久,万没想到今晚他找我竟然是为了要跟我说这个,胸腔里愈发涌起惊慌的情绪,喉咙里的气息也不大稳。我忍了忍,低微地说:“我不要赔偿金,对不起,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了。我不想走,顾先生,请你不要辞退我。”

    他又轻蔑地笑了一声:“顾先生……你倒也知道你在跟谁说话,雇主要辞退员工,什么时候轮到员工说走不走了?”

    变故来得太快,快得让人措手不及,我咬紧嘴巴,心急如焚地想着还有什么挽救的办法,却是大脑一片嗡鸣。几天前任静的话言犹在耳,那时我虽然十分难过,但仍心存侥幸,今天却才知道原来真的连半点侥幸的余地都没有。别说我从来不在他的世界里,我就只是出现在他的视线里,他也要像赶一只苍蝇一样把我赶出去。

    绝望的心潮前赴后继,一波压过一波,摧城拔寨地摧毁我所有的设防。我觉得脸上有点痒,抬起手摸了摸,竟然摸到几滴泪水。或许女孩子在喜欢她的男人面前,眼泪是惹人怜惜的武器,但若是我哭了,一定只会招来顾林昔的厌恶,所以我咽了咽口水,赶紧用力地把眼泪憋回去,然而忽然之间,我又想起来在这么暗的地方,就算我哭了他也看不见,所以也就不用忍了。

    或许是见我久久没有反应,他终于不耐地开声催促:“你还有什么要说的?”

    我张了张口,还未说出一个字,就看见他看着我的脸上突然有半分错愕。顿了一秒,我侧过头看,原来是屏幕上浮现了大片大片的白梅,把周围一片都映亮了。我连忙把头低下,静了几秒,听见他说:“你哭什么,我哪句话说错了?”

    我抹了一把脸,忍住喉间的哽咽道:“没有……我没在哭……是困的。”

    他静了片刻,声音低了一点:“困的话,那你现在就可以回去了。”

    我咬紧牙摇头道:“不,我还不想回去,我想留这跟你多待会儿。”

    “呵……你想?你刚才不是还要走么?”

    “你到底想怎么样?”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你到底想我怎么样?!”

    他看着我,抿了抿嘴巴:“闹什么?”咽了一下,“好好说话。”

    我崩溃地站起来:“怎么才叫好好说话?你还要我怎么跟你好好说话?是不是要我给你跪下来才可以?难道就只准你能冷嘲热讽,我就一点脾气都不能有吗?!你要是想赶走我,何必要这么拐弯抹角,何必要给了我希望又这样耍我?!要是你真那么讨厌我,只要干脆地说一句再也不想见到我,我马上就走,这辈子都不再出现在你面前!那么长的时间,全当是我犯贱!”

    他定定坐在位置上,任凭我怎么撕心裂肺地哭喊也无动于衷,搭在座椅扶手的手却握起了拳头。我以为他可能是气得想要打我,却见他突然站了起来,向我反方向的地方大步离去。

    然而两步之后,他却又突然顿住,回过身来,高大的身影居高临下地看着我,两只手拳头握得死紧,声音里带着刻意压制的愠恼:“你委屈什么?每次都是你一声不吭地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人间蒸发,一直都是你,你到底在委屈什么!”

    他的声音混在乐曲中,我听不大清,只能破罐子破摔地道:“你在说什么?!我什么时候说我委屈了,是我错了,都是我错,我忏悔还不行吗?!都怪我不该那么可恶地惹你讨厌,都怪我不应该喜欢你,我不喜欢你,我就不用总是那么卑微,我就不会那么难过了!”

    我把手里的包用力地砸在他脚下,蹲在地上抱着膝盖放声大哭起来,我不晓得自己到底做错了什么,或许不论我做什么,在他眼里都是错。我想到那个在黑夜中给我力量的身影,想到他要永远幻化成虚无的泡沫,就不能抑制内心的悲怆。直到这个时候我才知道,不论我筑起多少层坚固的心墙,在他面前都是徒然。

    哭声藏着铺天盖地哀伤的电影配乐之中,全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一个人,不知道哭了多久,眉心重得像压了座山,我昏昏然坐倒在地,却在忽然之间,手腕被一个力量用力地握住拽了起来,听见一个低哑气愤的声音:“你最可恶的地方,就是你恶人先告状。”

    模糊的身影和扑鼻的气息都是熟悉的,我不敢相信他竟然还没有离开,本能地想要挣开他的手,却已经被他抢先一步紧紧缚住。后腰被人用力托起,下巴被人紧紧捏住,温热的酒精气息突然就撞了进来。

    柔软的触感在口中反复冲撞,夹杂着辛辣的酒精和咸苦的眼泪。一瞬间我止住了所有哭泣和挣扎,大脑一片空白,意识过来之后,最初的反应竟是鼻子一酸,不能控制地又哭了出来。

    他慢慢停了下来,离开了我几厘米的距离,停在下巴的手指转而抚在我脸上,左右都抹了两下,我愣愣地说:“你不赶我了么?”

    他静了几秒,抵住我的眉心,声音嘶哑:“我不会每次都原谅你……事不过三,知不知道?”

    他定定地望着我,似乎一定要确定我的答案,我不明白他说的事不过三是指什么,但不管是什么,我都拼命地用力点头,直到下巴都点疼了才被他捧住下巴,温软的酒精气息重新覆了上来,口中的苦涩被吸吮吞咽。辗转良久,我感觉胸腔中的空气就要消失殆尽,牙齿开始毫无章法地相互打架,不受控制地磕在他下唇上。他又退了出来,我垂着眼睛,感觉到同样急促的鼻息扑在我脸上,近在迟尺的地方,他的唇角似乎弯了弯:“事不过三,也包括不准再咬我了。”

    我呜咽着说:“那我还能哭么……”

    他轻轻笑了笑:“现在不要。”最后一个字落在我唇上。

    这一次比之前都要缓慢和温柔许多,就像微风轻拂烟霞,从唇角到舌尖都被一点点细细描过。过了许久,我微微地睁开眼睛,想要在黯淡的微光下记住他现在的样子。他的呼吸微促,他的唇角带笑,他的睫毛像轻轻舞动的蝴蝶。我不确定他此刻是否出于真心,也不晓得他是否将我当成别人。但不论日后过去多久,也不管将来发生什么,我都一定会牢牢地铭记这个瞬间,因为这是我和顾林昔之间第一个真正意义上的亲吻。闭上眼睛之前,面前的屏幕上绽放了无尽的白梅,恍若让我回到了久远的小时候。耳边环绕着哀婉低回的女声,她在轻声地,缓慢地,说着我心底的台词。

    世间所有相遇,都是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