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下)

明前雨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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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飞机在首都机场上空盘旋着等候降落时,邵声透过狭小的舷窗打量着这座睽违已久的城市。雾霭笼罩着巨大的城市,甲壳虫一样密密匝匝的车辆沿着交错的街道驶向那一团灰蒙蒙的混沌中,如同一场浩荡不醒的迷梦。这里和里约晴朗碧蓝的天空有着截然不同的景象,然而他并没有感觉比在地球那端时更接近曾经的过往。

    在云端之上,远处的地平线是一道弧线,天地这么大,你想见到的人那么遥远而渺小。即使已经回到了熟悉的城市,然而她并不存在于你的身边。在这千万人汇集的城市里她只是沧海一粟,存在于每个角落的是你阵发的回忆,就像忽然袭来的心绞痛。突然记起,就在她所在的那小小一个点上,曾经寄托了你的全世界。

    此时在电脑屏幕上他看到了回忆里陌生而熟悉的脸庞,向后翻两张,也看到了眼仁黑亮湿润的小男孩。儿子圆鼓鼓的小脸瞬间将他从迷梦中唤醒,真切地提醒着,无数急切或仓促的决定,已经让他和莫靖言错身而过,渐行渐远。无论他人在里约还是北京,命运已经在二人之间划下了不可逾越的沟壑。

    明日香本来已经订好了去日本的机票,因为川川大病初愈不适合长途旅行,便将行程向后推迟了一周。奶奶听着孙子夜里依旧咳嗽,嗓子里似乎余痰未清,心中放心不下,第二天便带着邵一川去医院复诊。

    这个季节的儿科诊室异常忙碌,祖孙二人下午开诊时便去挂号,前面的队伍已经在大厅里蜿蜒蛇行。邵母拿到几乎是最末的号,担心医院病患众多交叉感染,于是带着孙子在附近的商场里转了一圈。因为是工作日,商场里的顾客寥寥无几,邵一川在五层儿童区看中了一套需要动手组装的金属玩具,站在货架前眼巴巴地瞅着。奶奶看出孙子的心意,牵着他的手弯腰问道:“喜欢这个?”

    邵一川扁着嘴,看看包装盒上的机器人和挖掘机,明明依依不舍,又低下头摆弄着手指。“奶奶,快到下个月了吧?”他抬头问,“咱们下个月再来买吧。”

    邵母不解,“为什么要等到下个月?”

    “爸爸前几天说,我的玩具太多了,以后每个月只能买一个。”

    邵母揉着川川的头发,“爸爸买一个,这个是奶奶买给你的。”

    坐在医院候诊时,邵一川抱着一只大纸盒爱不释手,指着上面的图例和文字念念有词。他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像一只圆滚滚的小熊,两只脚够不到地面,垂在浅蓝的塑料椅下一前一后晃动着。奶奶心中满是爱怜,看着周围大多是母亲将幼儿搂在怀里,不觉叹了口气。

    川川恢复良好,并无大碍,梁医生说咳嗽和痰多都是恢复期的正常表现,又开了两剂祛痰的中成药,写明服法和剂量。邵母抬头见已经接近下班时间,便寒暄道:“这一天太忙了,连喝水的时间都没有吧。”

    “可不,而且喝多了还总得去洗手间,”梁医生揉了揉肩膀,“门外那么多病人排队等着呢,也不能总去。”

    “能正点下班么?早点回家多休息休息。”

    “应该过一会儿就能走了。”梁医生看了一眼时间,“我还想去上一堂舞蹈课,上次那支舞刚学了一半,而且坐了一天,也应该多运动运动。”

    邵母心念一转,“是去莫莫那里么?离这儿远不远?”

    不过是傍晚五点多的光景,外面的天已经黑透了。本来这几日就是一年中白昼最短的时节,加上天空阴沉,渐渐飘起细密的雪花来。有几家客户下午结算了年会舞蹈排练的费用,莫靖言拿着支票去了趟银行,回到云舞工作室安排元旦期间的调课,抬头时窗外已经华灯初绽。她正打算将几段排练的视频片段更新到网站和博客上,忽然接到合伙人小马哥的电话,天雪路滑,他在路上发生了一起不大不小的事故,自己倒是没事儿,追尾的后车打横撞到路边隔离带,损坏情况较为严重。小马哥和后车司机就事故责任纠缠不清,眼看和客户约定的排练时间迫在眉睫,急忙打电话来找莫靖言救场,“他们银行年会上要跳《nobody》,这个你肯定会吧!动作我已经教完了,今天去行里进行最后一次排练,就是讲讲最基本的站位和走场。拜托拜托,过两天就演出了。”

    莫靖言看了一下课表,诸位教练的时间排的满满当当,她便答应下来,问了时间地点,又找来一段视频,一边看一边琢磨着简单易行的队形和走位。正在隔间里揣摩比划着,就看到玻璃门外有人向她招手,莫靖言吃了一惊。走过去开门,才看到笑眯眯的邵母身边还站着半人高的邵一川,他仰着头,脆生生喊了一声:“大姐姐好。”

    邵母和莫靖言打过招呼,听到音响里欢快的音乐,便问道:“是不是打扰你工作了?我带川川复诊,正好在附近,就搭梁医生的车过来了。”

    “还好,没事,我就是听一听。”莫靖言心中没来由地紧张起来,“一会儿要替同事去上课,先熟悉一下音乐。”

    “你要上课啊,那真是不巧……”邵母面露惋惜之色,“没关系,等下次吧。”

    莫靖言见她欲言又止,心中暗暗觉得自己不应和邵声家人牵扯太多,于是随手关了电脑,歉疚道:“赵阿姨,今天真不好意思,我同事撞车不能去教课,拜托我去救场。之前也不知道您会过来,让您白跑一趟。”

    “没关系没关系,我也是在家闲不住,顺路出来看看。没准过几天川川去日本,我也来报个班。”邵母笑着摆手,“你去忙,等会儿我儿子下班了,让他来这儿接我和川川。我先看看大家跳舞。”

    “我现在出门,不如我送您和川川回去吧。”莫靖言心中一紧,“我怕一会儿雪下大了,你们路上不好走。正好我也顺路。”

    “怎么好意思又耽误你的时间?”邵母推辞,“我刚刚问过川川他爸,他开车过来也不算绕远,用不了半个小时就能到。”

    “那也还得绕弯,而且雪下大了路上会堵。我真的顺路,而且现在就要出门了。”莫靖言从衣帽架上取了大衣,“真不好意思,都没让您坐下来喝口水。”

    “没事儿,带着矿泉水呢。”邵母拍拍提包,“下次再来,我一定提前打电话给你。”

    出门时路过排练厅,邵母隔着玻璃墙看了一会儿,转身问莫靖言:“来这里跳舞的学员怎么大多是中老年人?”

    “这堂课是民族舞,动作也不是特别激烈,所以年长的人多些。下一节是现代爵士,年轻人就多了。”

    邵母点头,“这么多学员,你都认得过来?”

    “大多数看着面熟。有那么十几二十个老会员,在这边跳了两三年的,就比较熟悉了。”

    等电梯时邵母拿了一张课程表,前台小妹热情地介绍了各项课程概况,又引她看大厅里各位教练的大幅照片和个人简介。邵母奇道:“咦,莫莫,怎么没有你?”

    前台小妹笑道:“这边挂的都是带大课的教练,莫莫姐是我们老板,现在轻易不出山。”

    莫靖言微笑:“他们都是科班出身,我就不跟着凑热闹了。”

    川川仰着头,一张张看过去,“可是,他们都没有大姐姐好看。”

    邵母拍拍孙子的头,“莫莫你原来不是学舞蹈的?”

    莫靖言摇头。

    前台小妹插话道:“阿姨你都想不到,莫莫姐原来学什么的。”

    邵母好奇,“什么专业?”

    莫靖言连忙答道:“工商管理。”

    “不是地质吗?”前台小妹一脸疑惑,“我怎么记得小马哥说过……”

    莫靖言不好再生硬地掩饰,踟蹰着解释道:“的确是管理专业。学校叫这个名字,可也不是所有学生都学地质啊。”

    邵母问了她毕业的学校,眼前一亮,“原来你和我儿子是校友呢。不过他应该比你大不少,也毕业很多年了,你未必认识。”

    “是啊,学校里有上万人呢,不是一个专业一个年级的,基本都不认识。”莫靖言支吾着,“电梯来了,我们走吧。”

    电梯门打开,下班高峰时的轿厢已经被塞得满满当当,再没有三人的立足之地。莫靖言看了看每层必停的指示灯,建议道:“要不我们走楼梯吧。”

    “没问题,这儿也就三楼。”邵母答应着。她一边走,一边向莫靖言打听云舞学员的年龄段和职业身份。

    莫靖言答得心不在焉,暗想应该如何巧妙地将话题引开,以免邵母问起,发现了她和邵声的朋友圈曾有交集、彼此熟稔。身边蹦蹦跳跳的邵一川脚下趔趄,身子一矮,邵母急忙捉紧孙子的手,莫靖言想弯腰抓住小男孩蓬松的羽绒服,但她刚刚想得过于专注,探身之间踩到楼梯上的融雪,刚拎了一下川川的衣服,便向楼梯下栽了下去。

    好在只剩下五六阶楼梯,莫靖言身体灵活,没有脸面冲下摔在地板上。她借着势头向前跨了一大步,坡跟鞋没站稳,左脚一歪,单膝跪倒在地,手臂抵在墙上。脚踝和胳膊肘都拧了一下,她“咝”地吸了口冷气。

    邵声晚上本来有应酬。全国数家大珠宝行在北京举行新年联展,与会人员林林总总,顶着董事长、总经理、市场部、企划部、采购部负责人等各种名头。前两日已经举办了正式的晚宴,之后各种名目的聚餐接踵而来。广东一家公司在城东设宴款待鉴定中心、新闻媒体和业界同行,邵声收到了请柬,本来已经应允对方前去赴宴,临下班时收到母亲打来的电话。

    此刻他坐在车里,抬头看着写字楼三层“云舞工作室”闪烁的霓虹灯牌子。他大致猜测出母亲的来意,也清楚或许莫靖言已经知道了母亲和川川的身份。还有这个名字,她是否会为此而愤懑恼怒,埋怨自己?他在电话里试图阻止母亲,但不痛不痒的劝说徒劳无功。于是他赶了过来,告诉自己是为了早些将一老一小从莫靖言眼前接走,但也说不清,心底是否存了一份念头,能面对面看她一眼,说上一句话。

    这时电话响起来,邵声听着母亲的叙述,眉头渐渐拧到一起。他深吸了一口气,“她既然不能开车,也不要麻烦打车了,我马上就到。”路边没有正规的车位,他也顾不得绕到地下停车场,拔了钥匙,三步并作两步跑上楼梯,心跳急促地像个小孩。

    在邵声走进云舞,试图平复自己的心率和呼吸时,他已经隔着玻璃门看到坐在桌前的莫靖言。她的左手手掌蹭破了皮,前台小妹拿来医药箱帮她涂了一层碘伏,莫靖言略微蹙眉,邵一川拉过她的手掌,“大姐姐我帮你吹吹,爸爸说摔疼了吹吹就好,下次走路小心点,就不会摔了。”

    “我儿子就这样,川川摔了从来不扶,还说摔倒了都是自己的错,这次摔了以后就不摔了。”邵母叹气,转向邵一川,“你还不是没有好好走路?一蹦一跳的,要不是莫阿姨,摔的就是你了。”

    “没事,蹭破点皮而已,冬天我也总脚滑。”莫靖言看着面前的小男孩,心中百感交集,怜爱中带了些酸涩,她将手抽出来,顺势摸了摸他的头发,“不怪川川。”她摸了车钥匙给前台小妹,“我脚有些扭到了,其他人都教课呢,你送我去趟复兴门吧,我得去那边替小马哥排练。”

    小妹瞪大双眼,面露难色,“莫莫姐,那咱俩肯定连车带人都报废了。你也知道,我从去年拿了驾照到现在,一直再没摸过方向盘……再说,你这样还能跳么?”

    “就是帮他们排个队形,不用上场跳。”莫靖言看了看表,“那我赶紧打车去,一会儿就迟到了。”

    “再等一下,我儿子已经在路上了……”邵母话音未落,邵一川已经扭头,喊了一声,“爸爸。”

    “来得正好,这样莫莫也不用打车啦。”邵母笑着向邵声招手,转身介绍道,“莫莫,这就是一川的爸爸……”

    莫靖言扶着办公桌起身,微一颔首,“原来是师兄,好久不见了。”

    邵一川连跑带跳,冲到父亲身边,抓着他的衣襟。邵声垂下手,搭在儿子肩上,他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些涩,“是啊,好久不见。”

    面前的她,眉眼依稀是老样子,脸颊褪去少女时的丰盈润泽,显得更加小巧精致。但神情却是迥然不同的,初见时他对室友说,自己遇到的女孩像个小包子,因为她含嗔带笑时五官都是生动的,不仅是嘴唇,眼角眉梢都神采飞扬,皱鼻子时也不怕那些表情线都挤在一处。因为年轻,每个神态都是无拘无束的。而现在的她,虽然恬然微笑,但眼神是淡然安静的。邵声知道她只是在脸上挂了一个客套的表情,和内心的想法没什么关联。

    “我送你吧,现在不好打车。”他迟疑了一下,伸出手想要搀扶她。

    “那麻烦你了。”莫靖言没有拒绝,她只是将大衣搭在臂弯,不露声色地绕开了他的手掌。

    刚才在邵母的搀扶下,她跛着脚从楼梯间蹭回来,邵一川主动拿过她的手袋,紧紧抱在怀里。莫靖言听到邵母打给邵声的电话,她在办公室里如坐针毡,插翅难飞。碘伏抹在手上,凉凉的,有些微的刺痛,她忽然镇定下来。这城市虽大,但有些人的存在是你眼中心中无法忽略的事实,如芒在背,如鲠在喉。既然不能永远躲避,不如落落大方坦然面对。

    来到楼下,违章乱停的邵声已经吃了一张罚单。他自嘲地笑笑,折两折放在口袋里。邵母带着一川坐在后排,将副驾驶座位留给莫靖言,又问她是否要先去医院。莫靖言婉言谢绝,说脚踝伤得不重,而且学员们七点还要准时上课。她系好安全带,目光一直停留在车门外的倒后镜上。

    在得知邵声婚讯的最初,莫靖言心中不是没有愤恨和怨怼,她尝试着说服自己,这是她的选择,是她故作伟大希望邵声摆脱良心的束缚和情感的枷锁。虽然她很快就后悔了,但这结果难道不是她曾经惺惺作态期许过,如今顺理成章发生了的么?她敲打挖苦着自己,希望能尽快消弭那份怨恨之气。

    然而,疼痛,内心的疼痛,是无法依靠理智和逻辑来自我说服和解脱的。莫靖言想起蒋遥的话,她说心里少了一块也能活,但留着溃烂的伤口就没有活路了。但她没有告诉自己,这种剜心的疼痛如此深刻而持久,久到她曾经以为它要与自己一生相伴。

    好在后来她学会了疏远和遗忘。虽然这不是药到病除的良方,但毕竟她可以假装他从来不曾存在于这个世界和自己的生命里,便可以自以为是地过着正常的生活。她在这个没有邵声的世界里已经太久,久到他乍然出现时,她开始怀疑这一切的真实性。

    你和一个自以为不存在的人物,会有怎样的对白呢?

    莫靖言知道自己的目光一直落在窗外,这样的举动太不自然,有违她落落大方泰然处之的本意,然而她不知自己该看哪里,用怎样的神情,说怎样的言语。

    邵声也沉默着,目不斜视地开着车,只听邵一川在后面将组装玩具晃得哗哗响。小男孩拍着座椅靠背,一叠声喊着:“爸爸,爸爸,回家咱们一起装大卡车吧,还有推土机和机器人。”

    邵声应了一声,儿子仍在絮絮地念着,他不禁缓声道:“川川,怎么又买玩具了?”

    邵一川嗫嚅,“我本来,本来就是看看……”

    邵母搂着孙子,“是我要买的,让川川练习一下动手能力,挺好的。”

    邵一川知趣,不再缠着爸爸组装卡车,探身看着莫靖言,“大姐姐,等脚好了,你还去不去爬墙?”

    莫靖言柔声解释,“这段时间很忙,实在抽不出空来啊。川川刚刚看到了,那么多姐姐和阿姨等着上课呢。”

    邵一川失望,“我爸爸也会,他都在山上爬,爬得可高可高可高了,但他都不让我爬。”

    邵母将孙子抱回怀里,“那是因为你还小,奶奶不许。等爸爸不忙了,让他带你去,咱们家一川一定会很厉害的,是不是?”

    莫靖言身体一僵,脸仍然冲着窗外,左手指甲在右手手背上抠了两道小坑。

    邵母要回家准备晚饭,带着邵一川在小区门前先行下车,再三嘱咐邵声将莫靖言妥善送达,最好也等着她下课,如果需要,就去医院挂个夜诊。

    邵一川扬着手,“大姐姐再见。”

    没有了祖孙二人热闹的对话,车中的空气一瞬间凝滞了,邵声旋开广播,电台里两位主持人口若悬河,叽叽喳喳地说笑着。

    他轻咳一声,问道:“又是左脚?一会儿等你下课,我送你去医院看看。”

    “真没事,我自己有数。”莫靖言摆弄着手机,语气淡淡的。

    “那就好,别是旧伤,落下病根。”

    车灯的光柱中,细小的雪粒纷纷扬扬,像朝生夕死的蜉蝣。

    停了片刻,邵声又说道:“今年雪挺大的,从我回来,下了好几场呢。”

    “嗯,从没见过。”

    “是啊,印象里北京冬天不怎么下雪,顶多一两场,也不大。”

    “嗯。”

    她语气平淡,态度里带着防备和疏离。这番对话便不知如何进行下去。两个人讲过那么天真甜蜜的话语,此时避重就轻地寒暄,无论如何都有些虚假。莫靖言索性不言语,抱着胳膊,继续看着窗外流光溢彩的夜景。

    邵声驾着车一路自东向西穿行,沿着前门东西大街驶过那些残存的城垣和孤立的大门,甚至是一些仅存于街道名称中的称谓,比如崇文,比如宣武。指示牌上熟悉的“宣武”二字重复出现,它作为汽车和地铁站名时曾经带着家的气息,听起来甜蜜温暖。邵声握紧方向盘,余光瞥向莫靖言。她依旧侧身看着窗外,静静地发呆出神。不一会儿她的电话响了,莫靖言接起来,语气亲昵地聊了两句,撒娇一般和对方说:“我知道你应酬多,可今天我摔了一跤,你得来接我……嗯,正好你也别喝酒了……晚点没关系。”

    对方又说了些什么,莫靖言报上培训的地址,微笑着收了线,依旧侧着头看向窗外。

    车到银行楼下,邵声问:“要不要我等你?”

    莫靖言摇头,“不必了,一会儿我男朋友来接我。”

    邵声“哦”地应了一声,莫靖言解开安全带,手放在车门把手上,似乎想起什么,又坐正身体,定了定神,轻声问道:“你回来之后,见到昭阳哥了?”

    邵声摇头,“还没,不过见到楚羚两次。”

    “楚师姐也不容易,之前三四年的复健都是她陪着昭阳哥。中间有段时间他行动不便,话也说不清楚,脾气变得很暴躁,楚师姐比谁都有耐心。现在总算是苦尽甘来,他们去年生了个小女孩,思睿和何仕上次回北京时去看过,说她家安安很漂亮,还说昭阳哥和楚师姐打算在家里修一个小孩子用的抱石墙。”莫靖言难得说了一长串话,转过来看着邵声,微微一笑,“其实,昭阳哥能够康复,每个人都幸福快乐,当初大家最想实现的愿望,就已经实现了,不是么?”她顿了顿,神色平和恬静,“能再见到你,我很开心。”

    邵声一时不知说什么好,点了点头,目送她推开车门缓步离去。

    电话响了两次,宴客的主人再次邀约,说:“有什么急事,可以办完再过来啦,我们还没有正式开席呢。”

    邵声婉言谢绝,“家里小孩子病了,要去医院。”

    “哦,这样啊,难怪,难怪。”

    他挂断电话,仰着头靠在座椅上,耳边是电台的点歌时段,男女主持人你一言我一语读着听众发来的短信。

    男主持人念道:“这位听众的来信很感人,他要点一首歌送给自己的初恋,‘虽然我们分隔已久,被时光改变了彼此的容颜,但茫茫人海中曾经相遇相知,还是感谢你曾陪我风雨兼程,知道你即将远赴他乡,祝福你平安如意。’”

    女主持人感叹:“这位听众蛮有诗意的,其实很多年少的情侣一时意气分开了,就算之后不联系,心底也会像惦记老朋友一样惦记对方。”

    “说的没错,这位听众点播的歌曲也是满沧桑蛮能引起共鸣的,孟庭苇的《你看你看月亮的脸》。”

    “引起共鸣?”女主持咯咯地笑,“这好像是一首九十年代的老歌了,不知不觉你又暴露年龄了。”

    “因为它后来一直经久传唱啊。其实我对这首歌的印象大多来自电台广播,记得上中学时还没有电脑,mp3一类的……”

    “没错,其实现在想想,听收音机很有感觉,那种沙沙的电波声很有质感。”

    “对,是一种怀旧的氛围。不知现在再听这首老歌时,大家心里会想起谁呢?”

    在二人琐碎的絮语中,前奏音乐已经响起,孟庭苇纯净的声线在冬夜里显得格外清冷。

    我们已走得太远,已没有话题

    只好对你说

    你看,你看,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

    月亮的脸偷偷地在改变

    邵声仰着头,闭上眼,广播中偶尔传来的沙沙声果真能穿越时间,十多年前他还躺在岩壁的大屋檐下,忽然耳边的音乐声大了起来,睁开眼,莫靖言站在近前,带着恶作剧得逞的笑容俯看着自己,湿漉漉的长发乌黑水亮,身形被远处的射灯勾勒出一圈淡白的光晕,背后衬着蓝幽幽的夜空。

    那时他们听着的《at》,主持人舒缓地介绍着:“歌声似乎将我们带入好莱坞经典黑白电影中的场景,呼啸而去的列车,漂泊不羁的游子,三个人,两段情,最终天各一方,爱恨情仇随时间一同流逝,在淡淡的缅怀中轻声说,我已经原谅。”

    此时此刻他回味着莫靖言下车前的那番话,她应该是幸福快乐的,如果不去扰乱她的生活,她也将继续忘记过去,如此幸福快乐下去吧。想要再见她一面,再说一句话的愿望已经达成。她也微笑着告诉自己,再次见面,她很开心。自己理应和她一同感到释然了吧。

    那又为什么仿佛被施了定身术,想着“会不会有人喝多了然后不能接她回去”一类的蹩脚理由,定定地等在这儿,看着她刚刚离开的方向呢?

    那是心底小小的贪念,这么多年来还一如最初,越是见到她,越不知餍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