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下)

明前雨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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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到了这一年的尾声,明日香给邵声打来电话,希望在元旦前带邵一川前往日本,和外公外婆共度新年,并说自己已经改签了12月30日的机票。邵声并不反对,回到家中和母亲说了这几日的安排。邵母没做声,等孙子睡下,她将卧室的门关好,拉着邵声在客厅坐下,低声道:“按理说母子连心,她带川川去日本看望外公外婆,我也能谅解。但我担心,川川回来之后,哭着喊着要妈妈,那可怎么办?本来明日香离开的时候他还不记事,中间见过一次半次,时间也都不长……”邵母想了想,又说,“其实我更担心,明日香要是也舍不得川川,那可怎么办?她以前玩心大,嫌小孩子麻烦;现在川川大了,比以前好带了,她在外面也飘了很久,搞不好又想回家了……”

    邵声笑,“你怕她带走川川不回来了?明日香虽然很自我,但不至于耍这些花招。”

    “我怕她这次回来,是想把大的小的一起带走。”邵母瞥他,“总之当初你说找了个外国媳妇,我就不是很赞同;要是知道她的做派一点都不像传统日本妇女,我更不赞同了。”

    邵声道:“传统日本妇女,比如《阿信》?明日香从小在巴西长大,是日裔没错,但价值观已经很当地化了。”

    “所以我坚决不赞同你们俩重新在一起,她狠得下心一次,难保没有第二次。”

    邵声明白,明日香在川川两岁多时坚决离婚,母亲一直耿耿于怀。明日香的父母住在圣保罗,还时常来里约探望外孙。明日香的母亲惠美子出生在日本东北的宫城县,在东京读大学时遇到了自巴西来学习日语的丈夫,结婚后移居到巴西。惠美子一直保留着日本女性老派的温良和顺的仪态,每次见到邵声,总是满面愧疚。明日香的父亲是日葡混血,生长在巴西,对女儿离婚一事更豁达一些,然而他也舍不得外孙。邵声决定回国工作,带邵一川向二老告别,两人都难以掩饰脸上的遗憾之色,这次来日本探亲,也是想着距离女儿和外孙近些。因此当明日香从泰国打来电话,提出带川川去日本时,邵声并没有拒绝。

    明日香已经在北京等了一周多的时间,中间带川川去了海洋馆和天文台。她知道邵母并不欢迎自己到家中做客,也不希望邵一川大病初愈就搬去酒店,因此也没提太多要求。她在这些年的旅途中结识了众多各国朋友,有几位就定居在北京,便趁着这几天在城里转了转,夜里约着一同去pub,肩臂上一只凤凰飞扬夺目。

    在临行前一天,邵声和她约好了时间,将邵一川送到她下榻的酒店去。明日香还在整理行装,开门时床上铺了几件绢丝和棉麻质地的衣服,看起来还是她在泰国时的装束。

    邵一川扑过去和妈妈拥抱,邵声交给她儿子的小行李箱,“这是leo的,护照在最外面那一层。”他又寒暄了两句,将母亲再三叮咛的注意事项转述给明日香,又抱了抱川川,嘱咐他乖乖听妈妈的话,便要告辞离开。

    邵一川拖住他,“爸爸,明天早晨来接我么?”

    邵声蹲下身,“不是说好了,明天和妈妈去日本么?早晨有出租车来的。”

    “那……后天呢?”

    “后天你也在日本呀。”

    “那,后,后后天呢?”邵一川有些委屈,又算不清日子,“你答应过生日时给我买足球的。”

    邵声失笑,“那也不是后后天,你过生日时就回来了。”

    “妈妈也可以给你买足球,陪你一起玩啊。”明日香抱着儿子亲了亲,回眸正对上邵声,两人一起站起来。她嫣然一笑,拢了拢肩头微卷的发梢,“leo既然舍不得你,你就多坐一会儿。难道咱们两个之间,就没任何话可说了么?”

    邵声低头,看了看可怜兮兮抱紧自己左腿的邵一川,抚着他细软的头发,柔声道:“明天要一早赶飞机,别贪玩,早点睡。”他又转向明日香,“有些话,我们不适合当着小孩子说。”

    “但如果不是送leo来,你也不会有时间来专程见我吧?”明日香揶揄地笑。

    在她来北京之后,邵声和她见过几面,但多数都是接送儿子,两个人几乎没有单独相处的机会。他看了看表,“已经不早了,明天六点出租车就来楼下接你吧?你也早些休息。”

    “你真的放心我带leo去日本,不怕我直接带他去泰国?”

    邵声蹙眉,想了想,还是微微摇了摇头,“你不会的。”然而他出门的脚步停顿了,“有什么话,一会儿说。”他招呼着川川洗脸刷牙。明日香笑着将他拉到一旁,“我来好了,你看,你还穿着大衣。”

    邵声便在沙发上坐下,拿出手机查着电子邮件。邵一川洗漱完毕,前额的头发湿了一绺,贴在脑门上,扑过来和邵声说晚安。父子俩又玩闹了一会儿,明日香才哄他睡下。她到了两杯红酒,邵声接过来放在茶几上,回身拿了酒店附赠的矿泉水。

    “我是真的,想把leo带到泰国的。”明日香在他身边坐下,微笑着晃着手中的酒杯,“只有那样,你才会常常去看我。”她瞥了一眼陷在松软的枕被之间的小娃娃,有些感慨,“刚刚我带leo从洗手间出来,看到你坐在落地灯前的样子,一时间我觉得,中间这几年,我们一家人并没有分开过。”

    “leo见到你,当然很开心,我也不反对你多回来看他……”邵声字斟句酌,“不过,大概是我的想法比较自私,我想,我们尽可能不要同时出现在leo面前,因为表现得太疏远或是太亲近,都不合适。我知道,每个小孩子都会希望和爸爸妈妈在一起。但如果,这本来就是个不长久的假象,是不是,不应该让他有太多的期望?你放心,我从来没说过,‘妈妈不要你了’这样的话。我告诉他,你很忙,爸爸妈妈以后都要住在不同的地方,有不同的朋友。这几年我都是这样讲,我不希望因为这一两次,对川川有什么误导。”

    “还真是冷静又残忍的理由呢。”明日香扯扯嘴角,反手牵住他的手掌,眼波流转,“你就从来没有想念过,我们在一起的日子么?”

    “我一直很感谢你。”邵声拍拍她的胳膊,“给过我一个温暖的家,让我从混乱的生活中安定下来。”

    “可是,你还是不想回头吧……”明日香自嘲地笑笑,“当然,我也没办法责怪你。大概,没有哪个男人会原谅背叛和离开他的妻子。我本来还幻想着,这些年你一直没有再婚,多多少少还是惦记着我的。看来是我多想了。”

    “如果说原谅,我已经原谅你了。”邵声握着她的手,用力攥了攥,“是我没有照顾好你,你为了我和leo,牺牲了太多自己的梦想和时间。只不过,我们之间,已经没有办法……”

    “你以为我真的那么喜欢那个美国人么?如果你说的不是‘leo不能没有妈妈’,而是‘我不能没有你’,我一定不会和他走。”明日香凝视着他的双眼,“的确,我想要周游世界,因为我想要一种新鲜的生活;但如果有一个充满激情的爱人,那些梦想不一定是不能放弃的。我本来以为你是那样的人,但后来发觉,是我对看似神秘的东方男子心存幻想了。”她拍了拍邵声的胸口,“归根到底,你没有挽留我,是因为我在你心中不重要吧。所以我还是离开的好。如果你深爱着一个人,她要离开你,你不会挽留么?”

    邵声一言不发,沿着她的右臂,看见凤凰纹身的尾羽,心形图案中仍然留着igor的字样。“这个,洗掉吧。”他的目光落在四个字母上,思索了片刻,“我和你看到的对方,其实都是自己的想象。”

    明日香拉着他的手,凝视着他的双目,想起了在救世基督像脚下初次见到的那双深邃的眼睛,目光中看不出任何情绪,所以让人想要一探究竟。她所认识的巴西男孩子,很多人都有着清晰的眉骨和深陷的眼窝,轮廓分明,目光深情醉人,每个眼神都会说话。她熟悉他们搭讪调侃的方式,知道那些婉转火热的言语可以随时转向任何一个标致的姑娘。而眼前这个来自地球彼端的年轻人,身上有不同于这个国家的气息。来自东方的遥远而亲近的神秘感吸引着她。

    那时的明日香为这个英俊的年轻人着了迷,找到机会便去他所在的俱乐部,甚至还跟随向导学习了两次攀岩。igor在巴西朋友中常常是沉默寡言的,但他的安静不同于她印象中中国人的拘谨刻板;在周末众人结伴出游时,她见过他在岩壁上矫捷的身姿,强健有力,果敢无畏,面对怎样的难点都毫不犹豫地放手一搏。明日香当时想,这样的人不张扬不浮躁,但他一定和那些巴西男孩子一样,也热爱自由和生命,充满激情。

    因为她喜欢他,所以相信他就是自己理想中的模样。

    之后怀孕,结婚,生子,这一系列来得太突然。明日香最初满怀憧憬,坚信自己是幸福而满足的。然而她绚丽的幻想在现实生活中逐渐褪色,大部分的时间和精力被爱哭闹的小奶娃和繁杂的家务占据。邵声在儿子出生前回到里约的办事处工作,结束了多年来飘荡的生活。他是个尽职顾家的丈夫,没有复杂的朋友圈和无休止的应酬,生活是简单平淡甚而乏味的。明日香眼中,igor是个体贴细心的人,但那种可以燃烧生命的火一般的热情,似乎只有在面对着难以克服的岩壁时才会迸发出来。她以为在他坚硬的外壳下包裹着涌动的岩浆,她可以用自己的热情去触动他、点燃他,可现在看来,寄希望于这个男人为了她而改头换面,真是天真的奢望。

    当初一起旅行到里约的好友亚纪依旧继续着环游世界的梦想,明日香不断地收着她寄来的明信片,秘鲁的马丘比丘,洪都拉斯的伯利兹蓝洞,古巴小镇鹅卵石街道上的老爷车,墨西哥的太阳金字塔,然后她穿过广袤的美国飞去欧洲,经过满是传奇色彩的北非和西亚,现在正在前往印度的路上。亚纪一边走,一边打工赚取路费,看过无数壮美的景色,路上充满惊险刺激的时刻和曲折动人的故事。这些是明日香和亚纪在大学读书时一同计划过的,然而现在她囿于洗衣煮饭照顾孩子的平淡生活里,曾经的梦想遥不可及。

    直到某一天,明日香收到亚纪发来的邮件,她在路上认识的一位美国朋友即将来到巴西。“你应该见见他,”亚纪写道,“他有许多非常棒的经历和故事,你一定喜欢听。”于是那种令人着迷的生活,又在明日香面前展现出来。

    明日香记不得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动摇。那位美国背包客有许多令人心驰神往的故事,讲述时微笑着,半垂着眼,似乎还陶醉在一场场颠簸的路途中。他也用这样的表情来赞美她,讲那些平时邵声不会说的栩栩动人的词藻。明日香未尝没有听过这样的赞美,但对方真诚的神色,让她觉得他眼中,自己和整个世界一样美丽动人。

    坐在里约的海边,她看着邵声将儿子扛到肩上,带着他一同奔到海里。这一幕景象也是幸福美满的,然而她觉得自己此刻真如同小时候母亲讲过的故事中的天女,在人间丢失了自己的羽衣,于是和凡人结婚生子。此刻羽衣重又出现,摆在面前,时时刻刻诱惑着她,回到属于自己的天空中去。

    在离开邵声和川川这两三年,明日香飞得太远,也飞得有些疲倦。她在通宵达旦畅饮大笑的狂欢过后,心底深处也有一丝牵挂和寂寞。这种空虚在她和那个美国人分手后愈来愈浓。听到儿子生病,她便立刻定了一张机票飞往北京。明日香想起自己曾经拥有的安稳的家庭生活,简单平静但对自己照顾周全的丈夫,调皮淘气但是伶俐聪明的儿子。她不知自己想要歇歇脚,还是想要回到这种生活里来。

    于是她试探着询问邵声,而他的目光落在自己手臂上,盯着igor的字样,说,洗掉吧。明日香明白一切已成定局,牵了牵嘴角,“你放心,我会带leo回来的。一来,恐怕我依旧应付不来小孩子;二来,他会随时提醒我,我已经失去了他爸爸。”

    邵声开车走在回家的路上。即使明日香对这段婚姻选择了背叛和抛弃,他对她仍然心存愧疚。在婚礼上他曾对她许下共度一生的承诺,也倾尽所能的照顾着她,从矿山回到里约,推掉应酬,专心地陪伴她和川川。只是那些美丽的言语似乎从他嘴里消失了,他可以说许多关切体贴的言词,却说不出一句半是宠溺半是戏谑的喁喁私语。他是一个尽责顾家的好丈夫,但绝非一个缠绵浪漫的好爱人。明日香不满足于这种温和平淡的婚姻生活,她要走,邵声并没有挽留。三年的共同生活让他清楚地看到,明日香想要的生活,不只是他的体贴和照顾。

    然而他拿不出更多,曾经的宠溺和眷恋,已经寄存在遥远的时光里,满是尘埃。

    “如果深爱的人要离开,你会挽留么?”邵声不知如何回答明日香的问题。

    他一生中最愚笨最怯懦的决定,就是相信了莫靖言的话,她说自己疲累了,没力气同时负担两种感情了;她说与其隔着两个人的自责和后悔,不如各自生活的简单轻松一些。那时候她的每一字每一句,都敲打着刻在邵声心上,让他无法辩驳。莫靖言说出了他内心最深处的疲惫和愧疚,于是他便相信,在她心中,也是这样以为的。他也想过,某一天回到莫靖言身边,问问她是否可以重新面对自我和对方。然而傅昭阳一直昏迷,远远超过了乐观预测的复苏期。悔恨和内疚,看不到未来的绝望,沉如磐石,压倒了心中所有的希冀。

    如果能重新选择,当她在路灯下抬头回望时,他是否应该大声挽留。他们短暂而热烈的相恋,决绝的分开,就如同用光了这一生所有的运气和所有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