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下)

明前雨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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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靖言口舌发干,不知如何调整自己的表情,也不知如何对答,只是机械地点点头,“哦”地应了一声。

    “我知道邵声和你哥哥是好朋友,他的为人你应该也了解。虽然这次婚姻不成功,但我相信,邵声还是善良孝顺、有责任心的,以后也会是个顾家的丈夫。家里亲戚朋友也说,以他现在的条件,找个年轻的没结过婚的小姑娘,也根本不是件难事儿。这点我也同意,可是我心里知道,没那么简单。”邵母叹气,“不是我把人往坏处想,但你说他离婚了还带个孩子,如果女方条件特别好,我就得想想,人家和他在一起到底图什么?如果女方条件一般,只是想找个人结婚安定下来,以我儿子那个臭脾气又未必肯将就。而且我总怕知人知面不知心,川川以后会受气。一来我不知道你们年轻人的想法,二来我相信人以群分,所以阿姨厚着脸皮来麻烦你,想让你帮忙参谋参谋。”

    “我……我不知道……什么样的人……”莫靖言嗫嚅道,“阿姨,这个忙,恐怕……”

    “的确是为难你呢,总不能给自己的好朋友介绍个离婚又带娃的。不过邵声真的是挺好的,川川也很听话。要是有机会,带我儿子多认识几个朋友也好,相处久了,大家了解他的为人,他应该也挺招女生喜欢的吧。”邵母说到这儿不禁笑出来,话里有话道,“不知道他当初怎么那么不开窍。”

    “这种事情,机缘巧合吧……”莫靖言尴尬地笑笑。

    邵母又替邵声说了几句好话,说他当年鲁莽冲动少不更事,对明日香的追逐自由的明日香难免稍有微词。莫靖言只是偶尔应和两声,心中波澜起伏,有千头万绪的问题,话到嘴边却一个字都问不出口。

    邵母见她并没有积极回应,叹了口气:“其实和你认识不久,阿姨不该给你添这个麻烦。可最近邵声又受伤了,我就想,自己年纪一天比一天大了,到底不能照看这爷俩一辈子。家里还是应该有个人,和他相互扶持着,真有什么事儿也是个照应。你说是吧?”

    莫靖言点了点头。

    “他自己总说刚回国,没时间没心情去找。可我知道这几年他过得挺辛苦,也不开心。就当我这个妈妈自作主张吧,就拜托你了。”

    “阿姨,我都明白……这事儿……我记着。”

    邵母笑着道谢,又嘱咐她路上注意安全,这才放心离开。

    送走了客人,莫靖言回到办公室里,背倚着房门伫立良久。如果不是房间四周都是玻璃隔断,她定然会捂着脸蹲下来大哭一场。这是一种复杂而澎湃的情绪,没有办法用简单的喜怒哀乐来界定,这两日她的心情起伏太大,再也找不到自己想要的宁静和安稳。她想到邵母说的“当初”,想到自己所讲的“机缘”,想到无法告知他人的离别和隐藏在这一切背后的无常。

    当她想起这一切的一切,才发觉在茫然的蹉跎间,时光真的会老去。

    方拓如约提前返回北京,打来电话约莫靖言吃饭:“你看我多有诚意,为了见你一面提前两个礼拜回来,是不是得请我吃顿好的?”

    “越来越无赖了。”莫靖言轻哂,“受不住你这么重的情谊,还是不见比较好。”

    “开玩笑的啊,当然是我请莫莫姐了!”方拓提议去一家新开的云南菜馆,“就当我给你送行啊,我可真是特意提前赶回来的,多多少少也得感动一下吧。”

    方拓推荐的饭店简单雅致,厚重的木桌椅,竹帘隔断,墙上挂着几幅蜡染。莫靖言看好了窗边的双人台,方拓连连摆手,转了转肩膀:“去年攀岩受伤了,和风湿似的,吹不了风,咱们坐里边吧。”他拉着莫靖言转过屏风,找了一张四人卡座坐下,又拿过菜单点了三四个热菜。

    莫靖言蹙眉:“吃不完的,别点那么多了,浪费。”

    “不多啊。香茅烤鱼没多大,汽锅鸡就是个汤,没什么撑肚子的菜。”方拓笑道,“给你送行当然得多吃点,放心,我是净盘使者。”

    “要不把小橘也叫上吧。”

    莫靖言正要拨手机,就被方拓按下:“我打过电话,她今天加班,来不了。”

    莫靖言知道夏小橘在帮忙做一档湿地保护的纪录片,最近一段时间常常单位和制作中心两头跑,应了一声也没多想。直到身后有人说了句“不好意思,我来晚了”,她才猛然醒悟方拓为什么换了大桌,又点了若干热菜,自己居然毫无戒心上了套。她气恼地瞪着方拓,他用菜谱半挡着脸,眼神茫然无辜,似乎想说,叫上师父有何不可。

    莫靖言不好发作,方拓倒了三杯米酒,举杯致意:“咱们仨好多年没聚到一起了,今天我请客,感谢师父当年的指导以及莫莫姐的帮助,才让我赚到那么多宫保鸡丁、酸奶和羊肉串!”

    米酒清甜,但莫靖言没有心思品尝,只是象征性地抿了抿。好在上菜很快,她闷声盛汤夹菜,也不和二人多话。方拓见邵声手上仍缠着绷带,连忙给他盛了一碗汤,又不断地帮他布菜:“师父这是怎么了?前两天打电话时没听你说起啊。”

    “在滑雪场撞的,小事,不要紧。”

    “对啊,你不是说要去白河野攀,这样子还能爬吗?”

    “已经好得差不多了,等过两周天气暖和了,打保护应该不成问题。”他转向莫靖言,“我前段时间去看了老傅和楚羚,还见到他家安安,我们说好一同去白河,爬一爬当初没完成的那条线。”

    莫靖言鼻子一酸,忙端起米酒喝了一大口,呛得咳了两声。

    “好久没去白河了,真的很想回去看看。”邵声单手转着杯子,“现在山谷里的冰应该开化了吧,过些天向阳的地方就会很暖和,不知道还是不是还是老样子。”

    “就是,我们以前说好一起去的啊!”方拓插话,“莫莫姐你还记得不,咱们那时候就念叨着周末带着烤肉架去河边,还得带条大狗。今年春天一起去呗,虽然晚了几年,但总算能在一块儿了。”

    “你们去吧,我不在北京,也不想去山里。”莫靖言硬下心肠,“那么久的事,我都忘了。”

    “下个月就是攀岩队成立二十周年庆典了,莫莫姐你也不来?”方拓面露憾色,“大家可都念叨着你呢,要是你不来,他们可都该责怪我办事不力了。”

    “哪儿有什么大家,我在队里时间也不久。”

    “至少有我啊,还有傅队、楚师姐、思睿姐和何仕,哦,靖则师兄也会回来吧,左君师姐也联系上了,呐,现在师父也回来了。这人还不够多吗?”方拓合掌拜托,“我是负责联系前后几届老队员的,看在我的面子上一起去吧。”他转向邵声,“师父,快帮我说几句好话。”

    “我知道你不想去,”邵声顿了顿,“那就……不要去了。”

    方拓惊讶地仰身:“师父你是来拆台的吗?”

    “但我相信,大家每一个人,都是真心牵挂你,就算许多年没见到,也并没有忘了你。”邵声话音一滞,“或许不会经常提起来,但怎么会不想见到你,在一起聚一聚呢?”

    方拓叹气:“其实莫莫姐你当初不也是希望师父别出国的吗?难得大家又凑到一块儿……”

    莫靖言再也坐不住,她咬了咬嘴唇,声音哽咽:“当初是当初,现在是现在。我还有事,先走。”她起身拿了椅背上的大衣,来不及穿上,就搭在手臂上,转身向楼梯口大步走去。

    北京的春风并不和煦,隔一会儿便猛地一声低啸,吹得人要侧身躲避。莫靖言走在路上便觉得绒衫被风打透,胡乱穿好大衣,将领口紧紧裹上。

    “莫莫。”

    身后脚步急促,她听见邵声唤着自己,下一刻小臂便被他轻轻拉住。莫靖言心中一紧,扬手拂开,她半侧着身,不去直视邵声的目光。两个人并肩而立,一时有些尴尬。

    邵声打破沉默:“我听我妈和方拓说,你要离开北京一段时间?”

    “嗯。”

    “要离开很久?”

    “没计划。”

    “这几天我一直想来找你,但也知道,你未必想见到我。”邵声话语中有一丝无奈,“但我想要是再不来,如果你走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了。所以只好拜托方拓……”

    “不见面,也挺好的。”莫靖言自嘲地笑道,“见面了,要说些什么呢?”

    “不是想说什么,只是想来看看你。”邵声看着面前这姑娘,她的脸庞和记忆中一样美好,只是淡漠的表情让他感觉陌生。他想说“我想看看你过得好不好”。但这句话问不出口,她显然过得并不那么好。或许别人不能分辨,然而他又怎么不知道?他见过莫靖言最璀璨的青春和最幸福的笑靥,那些都被冰霜覆盖了,藏在岁月的荒原之下。

    “你已经看到了,那我走了。”莫靖言低下头来。

    “莫莫,”邵声喊住她,“我知道你不想见到我,你会怪我……”

    “我怪你什么呢?”莫靖言转身,“我说希望大家都幸福,那是诚心诚意的。过去的都过去了,我早都忘了,还提那些做什么呢?”

    “我也希望看到你幸福快乐,有个珍惜你的人照顾你,能让你开开心心的……”

    “我不需要谁来照顾我,也不需要谁来哄我开心。”莫靖言冷冷地答道,“难道离开别人,我自己就活不下来了吗?就算我现在遇到什么不开心,也不用别人可怜我。和以前经历过的事情比起来,这些又算得了什么呢?”

    莫靖言的背挺得很直,两肩僵硬,右手紧紧攥着提包的带子,像只奓了毛的小动物。邵声很想拍怕她的肩膀和后背,把她的长发抚顺,可她满怀戒备,随时会后退逃离。他知道自己贸然前来的举动很是鲁莽,然而当他得知道莫靖言要离开北京时便再无法安心下来。他比谁都清楚,一场突如其来的别离有可能是长久的分隔,想起来就感到惧怕。他于是不敢近前吓跑了她,柔声道:“这次你走得匆忙,我有些担心。”

    “我这么大人,有什么可担心的呢?”莫靖言答道,不无讥嘲地想到,担心我不声不响就结婚了,回来时就带了个孩子?这个念头令她心酸愤懑,一张嘴,居然就说了出来。

    邵声一愣,僵在原地。他早知莫靖言对此耿耿于怀,面对她的诘问也无可辩白,只是沉默地伫立着。

    “有什么要说的,你说啊?”莫靖言的胸膛微微起伏,她深藏于心的所有情绪一同爆发,那么多年来无法倾吐的话语如同动荡的熔岩,终于循着一条裂缝喷涌而出,“你来找我,不是有话对我说吗?可早几年你为什么不说?当我需要有人照顾我,有人哄我开心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是,你去巴西我不怪你,甚至你娶了老婆生了孩子,我都不怪你。但是,你为什么要回来呢?你回来了为什么要来找我呢?是因为你离婚了,我的感情也出现了问题,所以你才想起来要找我吗?那你决定结婚的时候呢,那时候有没有想到我?”

    “我……”邵声的声音有些颤抖,“那时候,我在努力忘了你。”

    “我也是。”莫靖言鼻子一酸,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如果我说,我做到了呢?”

    如果不忘记你,分开的几千个日子,如何承担每一天心头如刀割一般的锐痛?

    “我也曾经以为,我做到了。”邵声抬手拭去她的眼泪,指尖湿湿的。他柔声道:“不要离开北京,不要躲着我,好不好?”

    “我做什么都是为了你吗?我过得一团糟,想跳出来把一切都理清楚,这样不可以吗?为什么不能让我一个人安静一下!”莫靖言的眼泪止不住,视线一片模糊,“我知道你没有忘记我,就像你知道我没有忘了你。可是当初那段日子和那个时间的少爷,他早就回不来了。”她扬手拦下一辆出租,“别跟着我,当我求你了。”

    坐在车里的莫靖言泣不成声,他掌心的温度还留在脸颊上,然而她害怕面对邵声的温柔体贴,她怕他突如其来的表白让自己无法应对,她怕自己已经成为他生命中可有可无的选项,和她在一起无非是妻子离开后的最优选择。

    她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只知道不能继续原来的那种生活了。长久以来屏蔽了过去一切的肥皂泡已经被邵声的回归无情地戳破了,她赖以生存的海市蜃楼转瞬消失。她得重新面对这个寒冷而真实的世界,重新考虑如何面对未来,而不是深陷于紧张、愤懑和惶恐的泥淖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