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好久不见(上)

明前雨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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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转眼莫靖言离开北京已经两周,她不接手机,也不回邮件。方拓自告奋勇去打探她的消息,熟识的几位朋友都说和她断了联系,他一直问到远在阳朔的莫靖则,借口依然是邀请他们兄妹二人参加攀岩队成立二十周年庆典。

    “我过些日子就去北京,不过莫莫应该不会去。”莫靖则和方拓只见过一两次面,但知道这个小师弟和妹妹一向亲近,直截了当说道,“你知道,见到别人在一起,对她也不是什么开心的事儿。”

    方拓如实坦白:“我就是最近联系不上莫莫姐,不知道她现在到哪儿了,有些担心。”

    “她挺好的,听叔叔婶婶说,隔天给家里打个电话。”莫靖则顿了顿,“我也很惦记她。”

    周末方拓去找邵声。他正带了邵一川去体育场练球,一群半人高的小家伙精神抖擞,在教练的带领下甩着小胳膊小腿在场地上飞奔,小孩子踢得没什么章法,有时你推我搡,脚下一绊就摔倒两个。好在谁也不娇气,爬起来继续追着球跑。

    邵声坐在场边的长板凳上,目光跟着场上的孩子们,神态却若有所思。方拓拍拍他的肩膀,在他旁边坐下,指着邵一川道:“师父,那就是你儿子吧。”

    “是啊,巴西球衣。”

    “不用看球衣,和你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一眼就能认出来。”

    邵声微笑点头。

    “我应该叫他师弟,还是大侄儿啊。”方拓由衷感叹,“你这个表情真慈祥。”

    邵声脸一沉:“你小子又找打呢?”

    “这才是我印象里的师父嘛。”方拓笑道,“以前训练的时候,只有莫莫姐在我才能随便开玩笑,还能看到你的好脸色。”

    邵声心头抑郁,不再答话。

    方拓叹气:“还没问到莫莫姐的下落呢,莫大都不知道,我真没辙了。”

    邵声面带一丝苦笑:“她躲着我,当然不会告诉靖则。”

    方拓向着场上的邵一川努努嘴:“莫莫姐见过?”

    邵声点头:“川川很喜欢她。”

    “那是,谁不喜欢莫莫姐啊。”方拓扬眉一笑,又旋即苦下脸来,“不过,她上次肯定生我气了,提前两天离开北京也没告诉我。”

    邵声歉然道:“我自己的事儿,不该把你扯进来。”

    方拓大大咧咧挥手:“为师父两肋插刀啊!不过,不知道莫莫姐为啥生那么大气。”

    邵声瞥他一眼:“你揣着明白当糊涂呢?”

    方拓乐了:“你们当初都拿我当小孩儿,什么也不跟我说。我怎么可能明白呢?当然是糊涂的啊。要不师父您和我讲讲来龙去脉?”

    邵声哼了一声,不再理他。

    “莫莫姐当初喜欢你,你也喜欢她吧?”方拓依旧乐滋滋的,“本来和你们一起练习的时候我就猜到一些,后来知道傅队和莫莫姐的关系之后,我就觉得自己就什么都猜到了,但一直不敢向你俩求证。”

    邵声语音渐低:“我们之间的很多事,是没人知道的。我亏欠她的,也无法弥补。”

    “那天你俩跑了,我总得结账啊,就站在窗口忘了一眼,莫莫姐好像很激动。说实话,我真没见过她生气发火。你走了这么久,她还那么在乎你。”方拓敛了笑容,“我本来以为,你们就是互相有好感,但没想到莫莫姐的感情那么深。她最初在学院的emba管理办公室工作,有挺多青年才俊追求,有的人被拒绝了几次也不气馁,继续送花,莫莫姐还得拉我去当冒充护花使者……如果不是等到你结婚生子的消息,她或许会一辈子等下去……如果早知道这些,我早把你从巴西拉回来了。”

    “你在国外时和我说‘好好照顾莫莫’,这任务我完成得不怎么好。”方拓十指交握,“实在是能力有限,还是师父你自己努力吧。”他从单肩包里拿出记事本,打开来,里面安静地躺着一张老照片,颜色已经不算鲜艳。“队里的小孩子们在整理资料,很久以前的图片和文字资料都不齐全了,多亏莫大前些日子寄来一批,整理得很干净,小孩子们根据原始资料,把仓库里幸存的档案归了类。然后,他们看到这个……”

    邵声接过来,看到后排有三个男生,莫靖则站在中间,两旁是他和傅昭阳,前面站着微笑的莫靖言。

    方拓继续讲述当天的情形。这张照片掩埋在许多其他从宣传栏上撤下来的资料中,同学们发现了它,这几日来已经对队史烂熟于心的宣传组长眼尖,认出了频繁出镜的三剑客。那和他们合影的女生是谁呢?大家传看了一圈,似乎此前并没有在任何图片资料里出现。

    “这么漂亮的师姐,如果见过,肯定会记得的啊。”

    大家纷纷揣测,她就是队里一位普通的女生,并感叹美女就是人缘好。

    “是啊,经历了那个学校里高手云集的年代,和三剑客合影。喂,你们说会不会她是其中哪位的女朋友?这次会不会一起来?”

    小同学们感叹着,多么幸运的姑娘,多么令人遐想的黄金年代。

    邵声持着颜色褪去的旧照,目光掠过那一张张已经变得模糊的朝气盎然的脸,那段最宝贵的记忆曾被他情牵梦萦地惦念着,每每想起心中都是无法排遣的苦闷与剧痛,于是他学着掩埋和遗忘。这在莫靖言心中何尝不是一样?那种万箭攒心般的苦和痛,他又如何忍心让她再去体会一次?

    他将照片揣好,缓声道:“该离开北京的那个人,不是她。”

    方拓惊诧:“师父,你说什么呢?”

    “发生了这么多事情,如果她,她不想再和以前扯上任何关系了呢?”邵声起身,“我要逼着她,连自己熟悉的地方都回不来吗?”

    “可你不是一直想回来吗?刚回北京安定了几个月,难道就要走吗……总会有其他办法的。”方拓想劝慰几句,却也无法揣度莫靖言的心思。只能沉默地站在邵声旁边,和他一起看着在场上欢快奔跑的邵一川。

    莫靖言并非和所有人断了联系,只是手机积攒着若干未接来电和短信提示,信箱里有许多邮件只浏览了题目。她没有规划行程,随兴而至,走走停停。这时她寄住在杭州的郊外,江南春意正好,树绕村庄,水满陂塘,偶有绵绵细雨,白墙青瓦纤尘不染,青翠的茶园里有茶农辛勤劳作的身影,田埂路边桃花红,菜花黄。她在这温润的天气里抛开所有心事,安静地读书品茗,仿佛可以一天天这样过下去,不去想让人伤神的过往和难以决断的未来。

    她也收到左君的短信,说自己正在整理行装,马上要去北京出差,约她见面吃饭。莫靖言思忖片刻,回拨了左君的号码。

    “在江南过春天,你可真会享受生活。”左君笑道,“本来还想周末和你在北京见面,这样也好,我坐高铁过去找你喝茶。”

    莫靖言答应着,犹豫片刻,含混道:“你来找我的事儿,就不要告诉别人了。”

    左君一怔,温言道:“当然可以,我又能告诉谁呢?”

    在莫靖言的印象中,读书时的左君温婉从容,显得比同龄人成熟一些。然而自从工作后时光便仿佛绕过了她,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沧桑的印记。她的面容依旧清秀素净,细细的眉眼,微笑的时候抿着嘴,语调舒缓地问着:“怎么现在出来了,最近不忙?”

    莫靖言点点头,欲言又止。

    “是……不想去过些天的聚会吧。”左君微笑,“没关系,我也不去。”

    “你不想……看到我哥了,是吧……”

    左君捧起茶杯,轻啜一口:“其实,我见过你哥哥。一次是在纽约,我去出差,大冷的天在河边吹风,然后去吃日本拉面;还有一次,就是去年,我请假去了趟阳朔。因为那时候我很担心,他本来做得一帆风顺,刚刚升职,是师弟师妹口口相传的传奇人物,忽然之间整个项目组被砍掉,因为身份问题没办法继续留在美国,和女友分手……我怕他很沮丧,就贸然去了。”

    “我哥他心高气傲,我们家里人都不敢问他这两年过得怎么样。”

    “他和我讲了很多,说自己已经过了太久超负荷的日子,但是公司裁员的时候毫不留情,没人真的关心你的生活会变成什么样,而周围亲密的人也各自打算,好像一瞬间就被所有的人抛弃了。”左君声音渐低,“他说很多事都没有对家里说,包括父母和你,因为他不愿意面对这一切。”

    “是啊,他曾经是我们家的骄傲呢。但其实他振作起来就好,也不用太在意别人的眼光。”莫靖言有些感慨,“他真的是什么都没有和我们讲,可是,他肯告诉你。说明在大哥心中,你一直是他最相信的人。”

    “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们之间似乎总差了一步。”左君笑得无奈,“如果他想,留在美国再找一份工作也不难,我本来打算申请转去美国总部的,可他回国了;去年我去看他,也希望能留下来帮他什么,但是没来得及说,就知道他有女朋友了。”

    “大哥他,大概觉得和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了……他对待感情很现实的,自尊心又那么强。”

    “有什么不是一个世界的呢?”左君有些欷歔,“只是有时候,会想是不是我把这个人理想化了,真实的他很陌生,但我又无力改变什么。”

    “我理解你所说的。”莫靖言感同身受,“但你还喜欢他?”

    “不知道算不算还喜欢,但总是惦记着。”左君自嘲道,“大概都成了一种习惯了。记不记得,我以前说过,感情里除了快乐,当然还会掺杂许多其他的情绪,思念、不安、妒忌、惶恐、伤心……只不过,和他在一起的那种幸福感,能让这些都变得微不足道。现在想起来,一把年纪了还为这些事儿纠结,有些傻吧。”

    “怎么会?”莫靖言想了想,“不过大哥这个人不会为了别人而改变自己的,所以……也没必要为了他来改变你。”

    “你比原来成熟了。”左君微笑,“那么,你还介意过去的事情吗?前两天楚羚给我打过电话,邀我回去参加庆典。我说不去。然后她问起你,说如果有机会见到你,要和你说,对不起。”

    莫靖言释然:“我从来不怪楚师姐,她才是最爱昭阳哥,、为他付出最多的人。我不去参加聚会,并不是因为怪她。”

    “楚羚还说,这几天他们要去白河。你知道吗,少爷从巴西回来了。”

    莫靖言心头一紧,含糊地“哦”了一声。

    “当年的事情,对几个当事人来说,一直是个心结。这次他们能一起去我也很欣慰,觉得所有的事情都是可以圆满的。”左君转过头去,望着青翠的远山,“只不过,圆满的方式各有不同。有些是画了一个圆,有些是消失不见。否则有几个人最终能圆满呢?”

    莫靖言半低着头,思考着左君最后的那句话,只听她自语般喃喃道:“我只是遗憾,连曾经拥有的机会都没有。如果能在一起,哪怕分开又有什么关系?那段青春就没有空白。”

    莫靖言的宁静旅途如同波纹不兴的水面,一颗小石子便可以轻易打破。送走左君,她信手翻着桌边描红的宋词,便为其中某一阕的词句走了神。

    凌波不过横塘路,但目送、芳尘去。锦瑟华年谁与度?月桥花院,琐窗朱户,只有春知处。

    飞云冉冉蘅皋暮,彩笔新题断肠句。若问闲情都几许?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

    莫靖言一时思绪凝滞,苍茫暮霭中依稀现出邵声父子的身影,一大一小,两张相似的面孔。夕阳坠在山后,黑夜漫上来,便将他们的轮廓隐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