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中

明前雨后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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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莫靖言推托不过,只能听任大哥安排。隔了两日,莫靖则从店里拿了装备,开车带她去一片适合初学者的岩场。已经有岩友三两结伴,在岩壁下铺了地垫和装备,相互保护着开始攀爬。莫靖则认得其中大多数,和他们说笑着打过招呼,指了指侧旁一条十余米的线路:“这是谁挂的绳?我借用一下,让小妹试试。”

    莫靖言从没有攀爬过石灰岩的路线,她系好绳结,抬头打量线路,岩石在经年的水溶蚀刻下坑洼不平,沿途有硕大的手点、脚点,还有可供休息的小平台。她没多想,循着岩壁轻捷地攀援,很快就到了线路尽头。

    待她下到地面,莫靖则笑着上前帮她解开绳结:“不错么,爬得还挺有感觉。歇一歇,再试试隔壁这条。”

    第二条路线便不是给游客准备的体验路线了,中间还有一段需要技巧的小屋檐。莫靖言最初没摸到岩石上方的抓手之处,脱落了一次,之后摸到知道如何借力,再回到岩壁上便轻松通过。

    前两日搭车的岩友也在,问莫靖言:“你原来也学过吧,爬得很自如啊。”

    “好久之前,在学校的时候学过一些。”

    “是啊,多少年没爬了。”莫靖则解释道,“不过她的协调性很好,悟性也不错。”

    莫靖言休息的空当,他和朋友搭伴爬了隔壁一条线路。在阳朔这两年莫靖则练习不缀,对这片岩壁的路线更是了然于胸,他出手果断却不鲁莽,每一步都爬得沉稳细腻。莫靖言仰头望着,倏尔便想起初夏的白河,峭立的岩壁上邵声身形矫捷灵动的身影。一阵风过,身后传来树叶哗啦啦舞动的声响,仿佛是当年身后的淙淙流水。她心头笼上一片云翳,胸口有些发闷。每次站在岩壁下,往事都会一帧帧回放。他挺拔的身姿、宠溺的笑容,隔了许多年仍如影随形。莫靖言有些倦怠,在地垫旁的大石头上点了蚊香,盘腿坐下。

    莫靖则看小妹神色恹恹的,走过来坐在她身边,问道:“怎么,累了?”

    莫靖言点点头:“嗯,有点。”

    “这儿?”莫靖则指了指自己的胸口。

    “大哥……”她不想掩饰,“咱们走吧。”

    “再爬一条。”莫靖则向着中间一条路线努了努嘴,“刚才那些都不是挑战。尝试一下,没什么克服不了。”

    莫靖言点头应允,她并非不喜欢攀岩,恰恰相反,当她置身于岩壁上,心境反而变得平和空灵。面前巨大的石壁不是障碍,看似无路可走的绝境,或许也隐藏着无数可能。她的每一步探寻和每一分力气,都换得继续攀升的契机。路线中间要通过一条石钟乳,尖端不断地滴水,下方的岩石生了青苔,潮湿腻滑。莫靖言将手搭过去,只觉得无法抓牢,浑身使不上力。她反手下推,撑住侧方石壁,抬高腿,将左膝盖压在青苔上,右脚发力便翻了上去,趁势抵在钟乳上,稳住身体。

    下面仰头观望的岩友评论道:“头一次看有人这样翻过去,这柔韧性可真好。”

    这条线路爬得有些费力,莫靖言下来时气息不匀,七分裤和小腿上尽是泥污,手一抹,脸也花了一道。心情却轻快了许多。

    “你看,没有什么是不可以克服的。”莫靖则一边收绳,一边笑着望向小妹,“你当初没继续爬,真是我们女队的损失。”

    “大哥,你也知道当时的情形……”

    “哦,其实,我知道的不是很清楚。”莫靖则挑眉看她,语气带着探询的意味。

    莫靖言不想讲:“你再问,我就走啦。”

    “从岩场走,还是从阳朔走?”莫靖则笑,“不说也好。该忘的就忘掉,人生中有的是机会。”

    兄妹二人并肩坐下,看其他岩友攀爬。

    莫靖言问:“你打算忘记过去的生活,一直留在这里吗?”

    “说实话,我不知道。”莫靖则坦言道,“我人生前三十几年的路,每一步都是规划好的——读大学,出国,学金融,进华尔街。但之后的状况,是我没有预料到的,也不知道下一步要去哪里。你知道吗,这次去北京聚会之前,左君给我打了电话。”

    “哦?没听她提起。”莫靖言惊讶,“师姐说了什么?”

    “她说,有一家外资投行要开拓人民币市场的业务,希望招募产品设计人员,和我在美国负责的项目很像。”

    “办公地点在哪儿?”

    “北京。”

    莫靖言沉思片刻:“你想去的,是不是?”

    “你觉得呢?”莫靖则挑眉一笑。

    “那……佳敏怎么办?她知道吗?你带她去北京?”

    “我也在想这些,不知道她自己想不想去……真是一道不好做的选择题。”莫靖则摇摇头,“好了,不说这些了。你在这儿的时候,咱们兄妹俩就开开心心的。改天再来,好不好?”

    莫靖言抱了抱兄长,笑着点头。

    直到日暮时分两个人才打道回府,出了一身大汗,满脸泥污,心情却轻松了不少。汽车开到院门口,就见张佳敏走到大门前,向二人招手:“你们总算回来啦,打手机都听不到。”

    “在爬线么。”莫靖则停下车,“知道你要叫我们回来吃饭。”

    “不是不是,有个朋友来了,等了好久呢。”佳敏说着,向身后一指。

    莫靖言循着她的手势望过去,只见桂花树下的木凳上坐着一个人,他站起身来,神色疲惫,深邃的眼中闪过一抹欣喜。他刚刚还在莫靖言的记忆里,这时便生动地站在她面前。

    莫靖则眼睛一亮,快步走过去:“少爷,你怎么来了?”

    “在南宁开会,就搭车过来了。”邵声拍拍口袋,“充电器忘在北京,手机没电了,查不到你的号码。好在记得你的店名,去那儿打听一下就找过来了。”

    这借口蹩脚得很,莫靖言知道他之所以隐瞒行程,就是怕自己避而不见。此时的确无处可躲,只能侧过头不去看他。

    “来得正好!”莫靖则兴致盎然,“前段时间有岩友带了两瓶伏特加来,我正想着和谁喝呢。”他一指莫靖言,“总不能指望小妹……对了,你们认识吧。”

    莫靖言只得走过来,点点头:“师兄好。”她接过大哥手中的装备,“你们先聊,我去收拾一下。”

    张佳敏本打算做一锅黄焖走地鸡,临时决定加烧一条鱼,说要等一会儿才能开饭,先炒了一盘田螺给莫靖则和邵声下酒。她莫靖言回到房间冲了凉,镜子中是一张安静的面孔,熟悉而又陌生。她寻不到一个故作释然的表情挂在脸上,便不想走出去。隔着半开的窗子,听到莫靖则的说笑声。他留邵声在家中住上几天,说阳朔有许多水平高超的岩友,可以去交流切磋。

    张佳敏本打算做一锅黄焖走地鸡,临时决定加烧一条鱼,说要等一会儿才能开饭,先炒了一盘田螺给莫靖则和邵声下酒。

    莫靖言坐在房间里,镜子中是一张安静的面孔,熟悉而又陌生。她寻不到一个故作释然的表情挂在脸上,便不想走出去。走廊上响起脚步声,是莫靖则带着邵声将行李放在她隔壁的房间,两个人返回时在她门外停顿下来。

    “出来坐会儿,有炒田螺呢。”莫靖则招呼她。

    “我累了,想歇歇。”她应道。在岩场待了一天,身体的确有些疲惫,但她也睡不着,定定地看着窗外的光线一点点暗淡下去,暮色从墙根一点点漫上窗棂。见到他和躲开他两种念头同时存在,心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忐忑地跳个不停。

    张佳敏做好了菜,一一端上桌来,奇道:“莫莫没在吗……可她房间也没亮灯呀?”

    莫靖则起身:“我去喊她。不会是没睡醒吧。”隔了片刻他皱着眉下楼,“门开着,人不知道去哪儿了。”

    张佳敏想了想:“刚才她来厨房问我要不要帮忙,我说不用。然后她从后门出去了?”

    “去溜达也不讲一声。”莫靖则摇头,“和小时候一样,还得我喊她回家吃饭。”

    邵声也站起来:“我和你去找。”

    莫靖言没有走远,她从后院绕过菜畦,走着走着就来到了河边。在石坝的下游有一座拱桥,和水中黑黢黢的影子恰好能拼成一轮月亮,和天上皎洁的玉盘遥遥相对。山峦层层叠叠,远处的颜色更淡,像水墨般渐渐融到宝石蓝的夜色里。

    她想起了和邵声相关的好多事情,很奇怪,并不是那些醉心的甜蜜和刻骨的伤痛,而是些浅淡平常的片段,譬如第一次见到时他白色跨栏背心上印着“军民鱼水情”,边踩三轮车边唱“日落西山红霞飞”;譬如左君介绍他,说“不是少爷,是‘邵爷’,‘大爷’的爷”,那时她脑海中浮现出脑满肠肥的地主老财相。

    似乎必须要想起一些和两个人曾经相爱无关的事,才能印证这个人是真实存在的,而不是这些年脑海中的臆想。

    过去的一切不会被遗忘,你只是从不曾想起。

    莫靖言也曾试图忽略生命中那些烟尘的痕迹,但她无法否认,在两个人相隔于世界两端的日子,每每在夜晚路过高耸的巨大建筑物时,她常恍如置身于校园静默的岩壁下,仿佛下一刻他就会从暗影中走出,喊她一声,“莫莫”。

    莫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