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楔子

水渺淼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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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统和二年,冬。

    风雪肆虐了燕北三郡足足两日,终于在今晨慢慢止息。

    天却更冷了,风刮在身上,几乎从每一个毛孔钻入,凛冽得骨头都仿佛浸在冰冷的寒水里。

    燕州城的百姓却巴不得天更冷些,雪永远不要停。

    比起国破家亡死在胡人的屠刀下,他们更宁愿在寒冷中挣扎。

    街上行人寥寥,偶有几个也是行色匆匆,惶惶不定。

    往昔的欢声笑语早已不见。如今的燕州城也同这大汉王朝一般,摇摇欲坠了。

    一辆豪华的双驾马车从西街的巷口驶入。健壮的高头大马并鬃前行,不疾不徐地踱着步子,停在了燕州城的太守府门前。

    府门口看门的小门童麻利地跑过来,双膝跪倒在马车下踏之处,充作贵人落脚的临时脚凳。

    马车的帷裳被掀开,一个皮肤微黑、个子高高却表情木然、一眼望之便晓得是胡汉混杂血统的粗布少年跳下马车。仿佛没有瞧见底下趴着的小门童,黑肤少年转过身,直直地朝马车伸出胳膊。

    一只苍白得太过明显病弱的手臂搭在黑肤少年的胳膊上,继而马车的主人弯身而出。

    察觉到贵人将要落脚,小门童绷紧了身体,四肢全力稳稳扒在地上,以防自己身小力弱让贵人踩得不踏实妨碍了贵人平稳下车。不料,等待半响,也未有动静,背脊上也不曾有人落脚,疑惑间却听得头顶一声淡淡的吩咐,“去搬个脚凳过来。”

    府门口立时有人迅速搬了脚凳放置在马车前。

    小门童怔愣一下,便急忙回神,麻利起身,给真正的脚凳让开了位置。不敢抬头打量贵人面孔,小门童老老实实候在一边,只飞快用眼角余光扫了下贵人下额以下的部分,便匆匆收回视线,乖乖立着,不敢再看。

    与小门童一起恭立的,还有急急忙忙跑出来迎接的太守府的大管家。

    “天寒日冻,郎君快请入府。我家大人已煮好了茶酒,同诸位大人及各家家主在前厅恭候多时了。”

    崔椼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却没有马上进去。他的目光穿过萧条寥落的街道、覆盖着白雪的屋脊,远远地望向北边的高高耸立的孤伶伶的城墙。厚厚的城墙阻隔之下,看不到城外的风景,但不需想也知道,塞北匈奴的马鞭铁骑已经带着浓浓的血风腥雨逼近在即。燕州城马上要迎来的是战火肆虐的考验。

    君子之泽五世而斩,再强大的王朝也会有衰败的一天。曾经烜赫一时威震八方的大汉王朝如今也走到了风雨飘摇的末路。

    天下将再不太平。

    崔椼垂下眼眸,紧了紧身上的棕色狐裘,终于迈步走进太守府。

    大管家小心趋步在前方引路。

    太守府的景致并不陌生,从前崔椼游学时便来过这里。只是气氛却截然不同了,那年他来时正是夏日,花园里百花绽放,一众翩翩少年女郎们在花间、游廊下煮酒赏花,言笑悠悠,好不欢乐。如今却只剩下冬日里满园衰败,凄冷寥落。

    穿过冷幽幽的长廊,远远地,还未入前厅,厅内的争吵声已传了出来。

    崔椼的脚步本就徐徐缓缓,此刻更是又放慢了些。

    “如今大雪已停,匈奴人必然杀来。燕州城不过兵丁六千,怎堪抵挡胡贼三万铁骑?依吾之见,还该早早退走为要,若不然,我等身家性命难保不说,只怕家族倾覆之日近在眼前。”

    “荒唐!战且未战,便闻风丧胆而逃,尔等只念自身性命家族,可曾想过有负陛下皇恩?且还有这满城百姓,莫非送与胡贼屠戮不成?”

    “陛下不过一四岁幼童,如今朝堂大权尽在太后袁太尉诸人之手,彼且稳坐京都繁华之地只顾个人争利,我等却为何要在此枉送性命?”

    “非是我等不愿顾及陛下百姓,实是胡贼人马众多,敌众我寡,燕州已是胡贼口中肉,留下只白白送命而已。”

    “燕山王且已早早逃走,他刘家的江山自己且不愿守,怎赖我等?”

    厅中争吵愈烈,细听之下,竟是弃城而走者众多。

    崔椼在廊下站立半响。大管家在一旁手脚失措,想要高声提醒厅中众人,又怕惹怒崔椼,踌躇不敢做声。

    自从先宣帝崩逝,四王作乱,成帝在诸世家相助下登上尊位。而后叛乱遂平,损伤犹在,帝权已不复当年文武两帝之盛。各方势力纠结,成帝由此愈发倚重世家。时至今日,世家不仅在钱财上坐拥大笔资产,蓄养私兵,更是在朝堂上占据要职,彼此连结,根深蒂固。

    如今说来,如博陵崔家、河东裴家、太原王家、陈郡谢家等等这些大士族子弟其尊贵几已不下于皇子公主了。

    崔椼,正是博陵崔家的嫡出九子。

    天气冷得刺骨,屋脊上还挂着尖利的冰棱子,随着厅中争吵愈烈,大管家的额头却几乎要冒出汗水。再抬眼看崔椼,见其面色平淡,眸中无喜无怒,竟是全看不透内里心思如何,不由更是心下惴惴。

    过得半响,方听得崔椼轻轻道:“去通报罢。”

    大管家如蒙大赦,往前厅小跑而去。

    ……

    北风呼呼,关外一片雪色。空气冷冽刺骨。对草原上的游牧民族来说,冬天无疑是最绝望的季节。牧草枯败,牛羊饿死,最终威胁到的是人的生存。唯一的生路就是南下。以往的南下俗称“打草谷”,强盛的汉朝令得匈奴人只能匆匆在边界汉人村落洗劫一番,勉强抢来过冬的物资。

    不过这两年却不一样了。汉人自己打起来了。一个四岁还不懂事的奶娃娃成了汉人的皇帝。这让匈奴人看到了野心的光芒。也许,他们可以获得的更多,也许,他们甚至有机会拥有那片地大物博广袤繁华的疆土。

    匈奴人并不是莽撞南下的。他们蛰伏了许多年,又精心做了很多准备。

    燕北的胡人并不只是匈奴,还有其他民族,羯、羌、氐、鲜卑……等等,只是他们都没有匈奴强大。与匈奴不同,他们更弱小,弱小到只能依附于汉朝。他们生活在汉人的地盘上,依附着汉人为生,有的受到汉人的欺凌,有的甚至直接成为汉人的奴隶。做为胡人,他们是汉人眼中鄙夷的存在。种族的歧视,哪里都是存在的。只要有机会,他们不介意与汉人将地位彻底反转。

    汉人内乱。匈奴人看到了机会,这些弱小的民族也同样看到了翻身做主人的曙光。而匈奴人,暗暗伺机多时的匈奴人也同样看到了这些“志同道合”的同道中人。

    “就是这条路?”

    呼也远远地眺望。前方的路若是几个人行走也算很宽阔,但若是做为大军行进的道路,就有些过于狭窄了。尤其是再往前走一段,两侧都是高山,是一个很容易埋伏的所在。

    “就是这里。”桑格点头,“我就是从这条路上来的。只需要一个时辰就可以到达燕州城西门。我一路都看过了,没有半点汉人的踪迹。西门那里的守卫都跟平时没有什么两样。我带了两壶酒给他们。那些蠢货,喝得醉醺醺的。他们根本就没有想过我们会从北门以外的地方进攻。在他们眼里,我们胡人总是没有脑子的,根本不放在眼里。”

    桑格不是匈奴人,他是羯人,但他从小就生活在燕州城。从曾祖父那一辈起,桑格的家族便南迁到了燕州城。对桑格而言,燕州城就是他的家,他就是燕州人。既然同样是燕州人,那些汉人凭什么瞧不起他,欺负他?对于帮助匈奴人对付汉人这件事,桑格半点愧疚都没有。汉人才是应该滚出燕州的。

    呼也冷哼一声,不被放在眼里的只是你们这些弱小的民族,汉人对匈奴从来都是“格外看在眼里的”。

    呼也是个谨慎的人,他不会因为桑格一句话就完全相信他。但连日大雪,虽然此时已经停了,天却没有放晴。太阳一丝也不见。匈奴军并不是长于持久征战的军队,他们更擅长仰仗着强壮的马匹采取速战速决的奔袭战。时间对他们而言同食物一样重要。他们不可能坐等大雪融化,更何况,谁知道老天会不会再来一场雪?

    呼也派出了斥候,前去打探。

    直到三队斥候都归来了,全都禀报说前方没有一个汉人的踪迹,也没有任何不妥,呼也才长出一口气,哈哈大笑起来。

    “儿郎们,走吧!去给那些汉人点厉害尝尝,燕州城马上就是我们的了。吃的、喝的还有漂亮的女人……都会属于我们!哈哈哈……”

    回应他的是匈奴兵兴奋的吼声。

    没有人注意到,随着他们的吼声在雪原上响起,不远处山坡上一层薄薄的雪被震得簌簌下落……

    …………

    “崔九!崔演之!我呼也今生若不生啖你的血肉,将你剥皮抽骨,此生永不瞑目!”

    凄厉的吼声带着浓浓的恨意。呼也身上的盔甲已经满是血污,他的发丝凌乱,全身大大小小伤痕遍布,但这并不是他恨意的来源。

    他是匈奴的将军,他为匈奴而战,也为匈奴而恨。

    短短半月,他记住了一个名字,一个他此前从未听闻,今后却注定永生难忘的名字。

    崔家九郎,崔椼。

    半月前,呼也率三万大军突袭燕州城。他原本以为胜利早已注定。居于燕州城内的探子已向他禀报过城内的情况,汉人百姓惶惶,贵族公卿们都已做好了逃逸的准备。桑格带来一条捷径,呼也采纳他不过是为了更快取胜。

    却不料,取胜之路却变成了无数匈奴儿郎的死地。

    就在那条捷径之上,千鼓齐鸣,鼓声震天,高山上巨大的雪块成了噩梦,砸向山底匈奴儿郎的头顶,惨叫声、马匹凄厉的嘶吼声如今仍日日在耳边回荡。短短一夕之间,三万匈奴精兵仅剩不过半数残勇,惶惶如丧家之犬拼死逃出。近两万勇士惨死于雪崩之下。

    这一切都只出于一个人的计谋。

    生活在燕北这片土地上,匈奴人对冰雪覆盖的大山并不陌生。但雪崩却不常有。那震天的鼓声带着一股特有的节奏,呼也不晓得后世有“共振”一词,但这并不妨碍他察觉其中蹊跷。

    就如同,崔椼也不晓得“共振”,但却能察觉其中玄妙一般。这世上有些人的智慧从来都不一般。

    匈奴大军遭受了惨烈的打击,但燕州城还是难以保住。许是哀兵必胜,残余的匈奴人几近疯狂地杀进燕州城,可留给他们的却只剩下一座空城,便连其中的粮草物资都已被焚毁得干干净净。

    在燕州城,呼也唯一的收获就是一个名字。

    崔椼。博陵崔氏第九子,崔家九郎。

    ————

    崔氏椼君者,字演之,博陵崔氏子。椼少时体弱,有老人言“年不过廿五”。母谢氏怜之,养于山中,束发(十五岁)方回,学大艺,履大节。其名不闻于外。

    其时汉末,幼帝始继天子位。汉阳、武都、金城三郡大旱,赤地千里。太后王氏摄政,阉党为祸,太尉袁闳势大。彼此争权。置黎民于不顾。民怨愤起。临江王趁机作乱。汉室由此而衰。

    椼十八游学于外。及至统和二年,燕北匈奴呼也率军三万,奔袭燕州。燕山王望风而逃。城内惶惶,椼携侍奴阿济奴至燕州。有羯人桑格者,仇汉而近匈奴。椼使人惑之,引匈奴兵于燕山北道。行至两山之央,千鼓齐响,鼓声雷雷,葬匈奴兵于雪山之崩者万余。

    残兵杀入燕城。燕城已空。余者粮草尽数焚毁。呼也始知椼名。深恨之,言“必啖其血肉,剥其皮骨”,竟不肯回转,率残兵追椼至关山崖。及至崖口,呼也始见椼君,谓之曰“天网恢恢,死期已近,无路可逃矣”。椼笑曰“吾见将军,甚喜。正是天网恢恢,将军无处可逃矣”。汉军自四面八方突现,围拢而来。呼也大惊,始知竟又是一计。

    是役,汉军歼匈奴数千人,主将呼也狼狈而逃。阿济奴弑主背恩,以长刃背刺椼君,反助呼也逃走。椼君终殁于关山崖口,遗身坠落崖下。时年二十有四。竟是真应了博陵老人之言,年不过廿五。

    统和三年,叛奴阿济奴随呼也往燕北匈奴处,渐有建树,颇得大单于信宠。

    统和三年秋,阿济奴于宴席之上弑杀大单于,功成。大单于既薨,诸王子争权,匈奴内乱,再无暇南顾汉土。众人始知竟仍是椼君之计。阿济奴乃于关山崖口自戕殉主。

    睢阳公曰:“椼君之智,世人多有不及也。”又谓阿济奴曰“实忠仆也”。

    又有史家言曰:“崔氏椼郎,貌若好女,智计无双。一朝闻达于天下,天下皆惊。生退胡兵,死毙可汗。可叹,可悲,天地妒之,使不容于世。”

    ——《后汉记·人物考—崔椼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