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看花难

弱水千流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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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相得势,府中一例用度皆与宫中所差无几,灌入口中的酒水香气浓烈,非凡物,正是宫中御赐的佳酿罗浮春。

    今儿个落个清闲,元成皇子心头高兴,得意之余难免忘形。酒过三巡后早分不清东南西北,下起手来不知轻重,拎着酒壶掀了盖儿,一气儿便朝阿九的嘴巴里灌,浓酒落肚,一路穿肠破腹,火辣辣的滋味儿,烧得人眼冒金星嗓子都开始疼。

    她被狠狠呛了几口,咳得泪花儿包眼腔,喉头滚动被迫吞咽,回过神后大为恼怒,手拐子朝后狠狠一顶,将背后那酒气熏天的少年撞开了几步远。

    脑子里晕得厉害,视线里迷迷糊糊是两张娇艳含怒的脸,元成脚下的步子踉踉跄跄,醉眼迷离地看阿九,忽然咧开嘴笑起来,口齿不甚清晰:“哟,丞相府上竟有这么俊俏的丫头,长得一模一样,同个模子刻出来似的,送我一个带回宫去如何……”

    稍显稚气的嗓音,语调却轻浮放浪,听得阿九直皱眉。

    她到底出身不高,品不来好酒也沾不得酒,砒|霜似的东西,眼下教人直犯晕,她用力地甩了甩头,眼神儿在那少年周身上下一打量,呵,不过十四五的年纪,做派行头却已是浑然的纨绔公子哥儿,从前便听闻当今的天子好女色,果真是上梁不正下梁歪。

    元成见她不搭腔,心下拱火,一手拎酒壶一手过去扯她,口里道:“我说你这丫头,本皇子跟你说话呢,权当没听见算怎么回事……给我过来!”

    手腕猛地被人狠力拽住,阿九的眉头愈锁愈深,想挣扎却使不上力气。罗浮春是宫廷贡酒,味甘醇厚,胜在后劲儿大,第一口下去往往见不了好歹,此时全然上了脑,她只感到眼前天旋地转。

    一身的酒气熏得人犯恶心,阿九伸手去推拒,奈何元成不动如山,锲而不舍地要将她往跟前儿拉。她的耐性儿被消磨光了,酒劲上了脑,平素的谨慎和顾虑仿佛在刹那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广袖一甩便要朝皇子下杀手。

    两个醉了酒的人拉锯,这情形怎么看怎么滑稽,姚束跟在谢景臣的身后迟迟过来,一眼见了几乎想发笑,却见主子在眨眼间捉了阿九的手臂,他不解地抬头看,觑见那双冷眼底下的薄愠,不禁寒毛乍立。

    抬起的右手被硬生生拦了下来,阿九歪了歪脑袋,眼前是迷蒙的一片天地,隐约觑得一张如月似玉的脸,当真应了一句美人如花隔云端。

    然而美人的脸却是腊月的天,那人捉了她使力地往回一拉,一面回身吩咐:“皇子醉了,伺候殿下去休息。”

    姚总管连忙应是,招呼着几个丫鬟过来扶了皇子往厢房走,却听那头的皇子还在喋喋不休,嚷着:“死丫头,敢开罪本皇子,你活腻味了!惹火了爷,信不信给你卖到官窑子里去……”

    之后还说了些什么便听不真切了。阿九听着那阵儿渐渐远去的扎呼声,心头的火气无处宣泄,毕竟是个不足十五的孩子,平日里被迫将自己拔高,心性却在酒后暴露无遗,她气急,脚下步子一动便要追上去,口里道:“来来,来卖,赶紧的!不卖就不是爷们儿……”

    谢景臣面上掠过一丝诧异,手臂微动将她拽回来,鼻息间霎时酒香萦绕。他略蹙眉,垂了眸子一扫,那张小脸双颊酡红,碧清的眸子里恍惚迷离,俨然不知云里雾里。

    娇小玲珑的身子,由于脚步不稳显得偏偏倒倒,他拎着她勉强站稳,沉声喊她的名字,语气明显不善:“喝酒了?”

    “……”小姑娘抬起手背揉眼睛,很委屈地嗯了一声,咕哝着:“让人灌的,不是我自愿的嘛!”

    一副类似撒娇的口吻,嗓音细柔而娇脆,他听了面上却变得阴晴难定,刹那间将手收回来,孰料她浑身没有力气,软得像一滩泥,这么一来竟整个儿窝进了他怀里。

    温暖柔软的重量,陡然压下来,教人措不及防。尽管身体并不排斥,他仍旧有瞬间的僵硬,两手扶了那对孱弱的肩,居然变得进退维谷。

    她晕乎乎的像踩在棉花上,一呼一吸间都是清冽特别的香,好闻得令人心尖儿发颤。迷迷糊糊间手臂抬了起来,蛇一般勾住他的脖子,阿九朝后仰了仰脑袋,睁着迷离的大眼睛端详眼前的花容月貌,鬼使神差似的,她看见自己拿青葱的指尖挑起了那如玉的下颔,吊儿郎当道:“好一个貌美如花的儿郎!”

    “……”

    一旁还侍立着几个小厮,原就震惊不已了,听她这么一说更是瞪大了眼,险险就要跪下去给阿九磕响头。

    相爷是什么人?众生是座九重塔,那谢景臣便是立在相轮顶端的人。天子跟前儿的红人儿,大权在握,生杀予夺,可见她好本事,轻而易举便教大人无言以对。

    他脸色一沉,眼风朝边儿上扫过去,几人会意,哪里还敢多留,连忙打着摆子腿摇身颤地退了下去。

    未几,能见的一里地儿便只剩下了两个人,他面含怒色,醉得一塌糊涂的姑娘却毫无所觉。纤纤指尖上是修剪精细的指甲,尖锐的棱,放轻了力道从人的皮肉上掠过去,酥|痒入骨。

    轮廓优雅的颊,抚过去的是她的食指,与平日里所见的贵主不同,那指甲不染蔻丹,淡淡的一层粉色,根部是月牙似的一抹白,分明是清新的美,然而对上那双迷离的眸子,却又是媚眼如丝。

    可见醉得不轻,已经不晓得天高地厚了。

    他略沉吟,问她:“知道我是谁么?”

    阿九抿抿唇,当真开始仔仔细细地辨认他,眼前的迷雾似乎散开了少许,这人的面目也愈发地真切清晰。她觉得眼熟,侧着头冥思苦想,终于很认真地点点头,正经八百道:“你是谢景臣。”

    这个回答令人略感意外,然而他的面上仍旧没有一丝表情,只是沉声道:“阿九,你醉了。”

    “……”她仿佛没听见他的话,仍旧是一副笑眯眯的神态,两腮绯红,忽然神秘兮兮地朝他凑过去,压低了声音道:“大人,那夜在菩提树下唱戏的人,你认识吧?”

    他哦了一声,微挑眉,“为什么这样说?”

    阿九搡了他一把,踉跄着朝后退开几步,皱紧了眉头伸手指着他,有些咄咄逼人的架势:“你老老实实告诉我,那晚上穿戏服涂花脸的是谁?救我的到底是谁?嗯?”

    除开表面的浮光,那双眼睛里隐有暗浪翻涌。谢景臣摩挲掌中的佛珠,质地圆润而光滑,他半眯起眼,说出的话却答非所问:“知道了是谁又如何。阿九,那天夜里的事,你记得多少,又忘了多少?”

    这话出口,引她一阵绞尽脑汁地回想。然而脑子里有什么地方是空空荡荡的一片,任凭如何也想不起那似乎缺失的什么,阿九皱紧了眉头,忽然感到头痛欲裂,似乎要将她硬生生撕裂成两半。

    她低吟,挨着廊柱缓缓地蹲下去,额角的冷汗顺着面颊淌过。

    不记得了,什么也想不起来……

    他却缓缓俯身,微凉的指尖触上她的后颈,惊得阿九霎时回过身来。她诧异地望着他,眼神有些惊恐:“你要做什么?”

    春日的和风吹起一湖涟漪,窸窣间,少女的衣摆撩动树上的光影。身娇体弱的帝姬,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终于爬上这株大树,颤颤巍巍地朝下觑,离地有好几尺,多看几眼就令人头昏眼花。

    欣荣深吸几口气抚抚心口,伸手压下几丛青叶,探首朝游廊上张望着。隐隐绰绰的两个人影,由于隔得太远,甚至连身形轮廓都看不清,更遑论想听见两人在说些什么了。

    她有些苦恼,抚着粗粝的树干长叹一口气,又听树下的小丫鬟战战兢兢道:“殿下,您快下来吧,奴婢心头瘆得慌,这要是摔下来可怎么得了!”

    真是要人命的祖宗!这也忒胡闹了,哪儿像个金枝玉叶的帝姬,爬树上去听人家的墙角,就算不摔不碰,让人看见也不成体统啊!奈儿焦急不已,绕着树子不停地大圈儿,苦口婆心道:“殿下,回头教人撞见!有损您的英明哪,不如……”

    “得了得了,”欣荣垂眸睨了她一眼,“多大的年纪学会罗里吧嗦了!都快赶上坤宁宫的李嬷嬷了!再多嘴一句看我怎么收拾你!”

    “奴婢不是啰嗦,”奈儿急得都快哭了,“奴婢是怕您有个好歹……”

    活腻的小蹄子,还敢咒她了!欣荣气急,再去看游廊时两个人都不在了,她皱紧了眉头更加恼怒,正要回头同奈儿理论,孰料脚下踩了空,直直便从树杈上跌了下去。

    “公主!”奈儿失声惊叫,吓了个魂飞魄散。

    欣荣暗骂一声奈儿这乌鸦嘴,回回都是说什么应什么,从这么高的地方摔下去,不知得成什么样儿呢!正思忖着,却忽觉身子一轻,竟被人从半空里硬生生地给接住了。

    怔忡间,那红衣人已经抱着自己翩翩落了地,垂眸一扫,一副无可奈何的口吻:“大人果然神机妙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