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卧九渊】

复奇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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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当秋陂满黄叶,冬旦寒惨澹时,沈秦微的小院终得了闲,春闱的日子近了,县京城中也挤满了来应考的举子。

    城南整日里都是琅琅书声,倒是让居住在此的普通百姓说话都轻声细语的,唯恐惊扰了邻家苦读的莘莘学子。

    不得不说沈小慎继承了她爹沈尚书的才华,有着几乎称得上过目不忘的本事,更有着天赋异禀的推导理解力。

    《论语》、《孟子》两部兼经那厚重的卷轴也不过翻看了一遍尔耳,便能记个大概,大经五部《易官义》《诗经》《书经》《周礼》《礼记》,论起里面的观点更是才思如涌泉,一篇引经据典洋洋洒洒的千字经义便可一气呵成。

    祁采采不禁感叹造物不公,总有人无须多么费心便可相平于常人百倍的努力,值得庆幸的是现在她是那个令人望其项背的人,有了聪颖天资她就能尽情放飞自我,不至于埋头死读终日淡无味。

    举子的生活在放榜前都只会与书为伴,京城里来了波斯使者的事也与他们无关,毕竟与考试无关的热闹不凑也罢。

    听闻某王府的管家的二表舅的徒孙在玩耍时说漏嘴,道是波斯来的使者乃波斯的大将军,三头六臂、力大无穷异于常人,好征伐杀戮,骁勇善战,在波斯地位比肩波斯王,这次愿做使者来大雍只怕来者不善。

    时常偷溜出门逛逛的祁采采对此事倒也有耳闻,虽是道听途说真假参半,但也有了几分思考,许是之前与皇家人相处多了,竟嗅出了阴谋的味道。

    不过此后京城并没有什么异常,也再没有什么传闻,县京在一片平静中迎来了腊月——萧后的祭日。

    已经过去近十载岁月,那些垂髫小儿也许都不知道当今圣上有过皇后,百姓们忙着准备年节的用物,也淡忘了泰和二十八年时有一个叫萧琇莹的女子陨落在了深深宫墙内。

    唯有东宫里愈加萧索,匪石一人分几个方面去料理着,一边购置好年节的礼品与吃食,一边筹办太子谆去皇陵祭祀的事,喜事白事兼顾过来,匪石便患了风寒,谷暑现下看着太子谆,也是忙的焦头烂额,匪石自然没去求助,一力扛下来,身子更见虚弱。

    东宫一下子变成这样,还是因为太子妃的死,比起太子谆失踪了无音讯的情况,现在太子谆虽然平安回来了却更令人担忧,平素为了警醒自身滴酒不沾的人儿突然好上了烈酒,再加上太子回纥一役有大功,太子妃又新丧,皇帝给了他半年时间休养,因着没有公务,太子谆日日醉生梦死,不哭不笑,只坐在被烧的一片荒芜的榆树梅林里,一坛一坛的灌自己。

    最早谷暑曾去请了袭云尚宫来过,带着已经当上掌记女官的金珠来劝慰太子谆。没想一贯识大体的金珠只顾着与现在独自守着燕安殿的钿儿抱头痛哭,全然忘了袭云尚宫的交代。而袭云本人只是于公不能允许太子谆那么放纵堕落,于私也明白他的苦痛,正逢萧皇后祭日,到嘴的劝诫之词便咽了下去,又带着金珠回宫去了。

    谷暑见袭云尚宫未能疏通太子谆心中郁结,又不忍太子谆浑浑噩噩下去,就亲自去阻拦,可他的身手又哪是能拦住太子谆的?跳来跳去也抢不到太子手中酒坛,不过是闹笑话罢了。

    暗卫长与匪石有过交流,他本想直接将太子谆下药迷晕送去萧家根基所在的齐州府,萧家公子萧惟余也在那,静养休憩有个照应,但匪石却罕见没应允这个看似最有利最稳妥的办法,只告诉暗卫长说心病自得洪大者愈也,在何处郁结便在何处解决,逃避终究不是办法,要相信殿下自能看破。

    暗卫长瞧着宛如魔怔的太子唯有叹息,他也明白匪石的意思,两人便在远处看着谷暑徒劳抢夺太子手中的酒坛,好似又回到了萧后殡天之日,那个在人前端着微笑,却躲在角落里哭泣的孩子。

    廿四日,太子谆总算清醒了一回儿,早早起来准备驭马去皇陵。此时本不到皇陵拜祭的时间,太子谆向皇帝请了旨,皇帝这些时日沉迷于炼丹术,也没阻挠,既不是大祭,也就无须兴师动众,匪石已经将一切都安排好,太子谆便只身前往。

    寒风像刀子刮过太子谆的脸,刺进他的心间。十年前母后被害,他无能为力,而今他又眼睁睁看着他想保护的人躺进了灵柩,同样都是惨白的面容,同样都是发绀的双唇、乌黑的指甲,同样都带着笑。

    他能明白母后渴望脱离那肮脏宫墙的心,所以他理解母后为什么走得释然。可采采呢?是不是真如姜璐闲说的恨透了自己,才用死来寻求解脱?

    他已经回来了,不顾师父说他会余毒攻窜的风险,回来了,他却只看到冰冷的僵硬的她。

    每每入梦东宫那场耀眼的大火就如同火山地狱烧灼着他的神魂,如果……她是不是就不会死,一切的一切还是他的过错。

    太子谆经寒风一哨,连日酗酒也留下的麻痹之意一扫而光,反而越发清醒。

    借酒浇愁愁更愁。

    他明白,但他没有别的选择。

    离开朔方那日的缱绻难舍仿佛南柯一梦,在回纥作战多日却没有她寄来的一封家书,他每次看到戳着她姓氏的火印信都深切渴望着信中与他有关,但信却总是只有祁将军的。

    他不是不想去问,他依然每到一战停歇就写信给她,却因为那微妙的自尊心,没有去问她为什么不给自己回信,只是自顾自讲着在回纥的见闻,知晓她喜爱兵法乃至嫁妆里都有一大箱兵书,便同她分析每一战的经过。

    一封两封三封……他不知道自己写了多少话予她,却明白她是不会回复自己了。

    就好像新婚之夜她画的半面妆,他不会怪她,但也无法安抚自己挛缩成一团的心脏。

    “母后你常说只要用心,顽石亦可感化。可是母后啊,你的宽容大度,你的母仪天下,可有一丝一毫改变了你的枕边人?”

    太子谆将纸钱掷进火盆中,转瞬灰烬被风卷起,迷了他的眼。他的问句没有回音,在廖无人烟的皇陵中唯有亘古的沉寂回应他。

    可他呢,连去温暖她的机会都被剥夺了。

    纸钱越烧越旺,火光映在太子谆的面上,变幻莫测。须臾,太子谆摘下右眼上的青铜面具,将它留在了萧皇后的墓旁。

    天高鹘杳,且放扁舟。万般事,直等浮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