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沧浪小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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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欧阳洪海觉得这一回要吃大苦头的时候,一团火红的影子从林子里蹿出来,跳到红松粗大的主干上,眨眼间蹿到了他守卫着的人腿粗的树杈上,隔着他刮得光溜溜的那段树干停了下来。

    那是一只火狐,看上去显老,尖嘴巴上的胡须已经变白了,面孔都是褶皱,蓝绿sè的眼睛已经发乌,眼角的毛耷拉下来,像一绺凝固的血痕。欧阳洪海自从刚到神泉岗那年一时疏忽放走了火狐之后,再也没见过火狐。他知道火狐是难得一见的灵物,神泉岗现在一千多户,到处开荒闹得冬天连只野鸡都碰不着,火狐不会出现在人多热闹的地方,所以就不抱再见到那只火狐的希望了。但是没想到,危难之时,火狐竟出现在他的对面。

    他确信这就是当年的那只火狐,因为虽然火狐的眼睛发乌了,但是他却觉得眼神很熟。他想伸手摸一摸火狐,却不料冷不防被火狐掉转身子把一泡尿都洒在他的手和衣襟上,“腾”的从树杈上跳下去,眨眼不见了踪影。

    火狐的尿臊味逼得人不敢喘气,欧阳洪海寻思完了,孩子没nǎi又赶上灾年,就连火狐都落井下石!就在他憋不住气,打算用没沾上火狐尿的那只袖子捂住鼻子、用嘴喘口气的工夫,奇迹出现了,纷纷往红松树上爬的长虫噼里啪啦的掉了下去,而树下臌臌涌涌的蛇群也开始四下离开。欧阳洪海松一口气,感情火狐是来救他的,火狐尿可以驱蛇。他怕时间一长火狐尿的臊劲儿散没有了,蛇再卷土重来,赶紧下树,顺着原路就往湖边跑。到了湖边,舢板早让报信的半大小子们划走了,没办法,他又用匕首割了一些树枝,编了一个粗糙的木筏,撑到离湖边不远的浅水里,一边防着蛇追到湖里来咬他,一边等着村里人来救援。

    当天晚上,仰脸村的人们都聚到了张二愣家,不为别的,就为了看那条曾经让他们烧香上供的蛟龙。人们称了称蛟龙的重量,好家伙,十六两一斤的秤一称,分量达到了六十五斤三两,这还是去了内脏蛇油的分量。张二愣看着洋洋得意的欧阳洪海和一大堆外面黑乎乎里头红鲜鲜的蛇肉,心里直发毛,偷偷谢天谢地。老天爷够意思,居然让欧阳洪海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愣爹活着回来了,这实在是救了张二愣。要是欧阳洪海有个好歹,张二愣真不知道咋去见欧阳得志。他心里话,这小子要是真死在蛟龙嘴里,恐怕自己就是死也没法跟众位弟兄交代清楚。

    欧阳洪海杀了一条龙,这一下子可就在娘娘库周边传得神乎其神。欧阳洪海自己倒没觉着什么,他吃了龙肉,又腥又硬,比驴肉差远了。唯一有点小遗憾的是,赵大爷、黄大爷没把石头蛋和香草领回来,说他俩去了北平,这样他俩不但吃不着龙肉,还没机会给欧阳洪海做听众,听他自吹自擂的显摆炫耀!

    月亮河封冻能站住人的时候,欧阳洪海在一处暖水湾子里刨了个冰窟窿钓小鱼玩。天晴又是晌午,小鱼都到冰窟窿附近换气觅食,欧阳洪海的两只手一个劲忙活,冰面上扔了一层冻硬的桦皮鮱子、沙綔鲈子、川丁子、花鲤羔子,鱼鳞映衬着白雪十分漂亮。暖洋洋的太阳晒着身子,河上一丝风没有,欧阳洪海忙活一阵,棉袄里捂了一层汗,粘乎乎的贴在身上很不舒服。那个年月的人,半大小子冬天有件棉袄就不错了,哪有什么背心衬衣的讲究,欧阳洪海穿的就是光膀子加棉袄,长白山人的土话叫做穿空心袄。欧阳洪海想解开棉袄散散热,刚一动手,一个熟悉的声音传了过来:“傻小子,那样地别干,要生病!”

    欧阳得志心中惊喜,这是师父的声音。他寻着声音望去,果然河对岸的林子里他师父洪吉男深一脚浅一脚的从没大腿的雪窝子里趟了出来。洪吉男的后面还跟着三个人,都是穿着高丽人的衣服,其中一个又高又膀的汉子背着一个木架子,上面竟趴着一个人。

    洪吉男一把搂住欧阳洪海,声音哽咽着说到:“好小子,个子长高了,大人了,师父想你!”欧阳洪海不习惯煽情,推了师父一把,说:“想我也不用抱着呀!我也想师父,正好中午请师父吃烧鱼。”“好,好,太好!”洪吉男答应着,凑近欧阳洪海耳边又说:“快就近给我们找一个休息的地方,别让外人看见。”欧阳洪海一听,心里就有点犯膈应,暗自琢磨道:“啥事呀见不得人,还不让外人看见,神泉岗有外人吗?”不过师父的话不能不听,再说办这事也容易。他把师父四人领到了通向自己家后院的秘道,安顿在原来狼群待的地方。狼群搬到月亮河对面的山上几年了,这里一直没人来。

    欧阳洪海在秘道口外面点着一大堆篝火,让洪吉男四人用树棍插着鱼烤着吃。自己跑回村里用爬犁拉过来十几捆玉米秆子,还带来一个腌着芥菜疙瘩的瓦罐。他把玉米秆子抱进秘道,散开来铺了一层,算是洪吉男四人的临时床铺。他把一块大石头放到火上烤,烤的发红了,放到地上用手捧着雪往烧红的地方堆,雪在石头上吱吱作响。等雪不响了,他取出匕首在堆过雪的地方一刀一刀剜起来已经酥碎的石头,渐渐剜出一个大坑。他先在大坑上架好两根树棍,然后把瓦罐里的芥菜疙瘩一把一把堆在树棍上,让咸菜水落进大坑里。等坑里的咸菜水积满了,他又如法炮制把另一块大石头剜出来一个坑,把剩下的咸菜水倒了进去。然后,他砍了三根胳膊粗的小树,做成一个架子,用烤软的树皮拧成一根绳子,在绳头栓上一段横棍,像吊瓶似地把瓦罐吊了起来。他把瓦罐里装上雪,在下边点上一小堆干柴,小心的烧起水来。

    那个用木架子背来的人,有气无力的一直靠在又高又膀汉子的身上,洪吉男和另一个人烤好了鱼都是把好肉先给他吃。那个人一直看着欧阳洪海忙活,赞许的神情溢于言表。等瓦罐的水烧开了,再晾到温乎乎的能喝,洪吉男把瓦罐提起来凑到那人嘴边给他喂水。

    那个人吃了东西,又喝了热水,脸上泌出来一层细汗,显得jing神不少。他招呼欧阳洪海道:“年轻人,太好,厉害,我想交你朋友!”

    欧阳洪海看那个人病歪歪的样子,好像冬天园子里落下的冻窝瓜,心想一个病秧子谁稀罕和你交朋友!就没吭声。洪吉男看出了欧阳洪海的心事,就把欧阳洪海拉到旁边,指着月亮河对面的高山说道:“海儿,有的人是一只狼,有的人是一只熊,但是伟大的男人是给狼和熊用武之地的山峰。那个人我们为什么要把他背到这儿来,还要保密,就因为他是一个山峰一样的人,是我们的领袖,他是给我们希望和勇气的人。他要和你交朋友,那是爱护你,是要给你的心点一盏灯!他是师父的师傅,你要爱他,帮助他,学习他,和他一起干轰轰烈烈的大事,成为一个像他那样的人!”

    欧阳洪海听得有点晕,但是他明白师父的师傅是什么意思,那就是这个人比师父还厉害!既然厉害那就得学,那这个朋友就可以交。他想到这儿,转回身对那个人说:“咱们交朋友行。你是师父的师傅,论辈分我得管您叫师爷,以后师爷让我干啥我干啥,保证和师父一样好使。我跟着师爷好好学,做个好朋友,让师父师爷高兴!”

    洪吉男四人在秘洞里待了两个月,这两个月可把欧阳洪海累得够呛,他要给他们弄吃的、穿的、盖的,还要弄药,简直成了一个见啥偷啥的贼。幸亏赵毅信宠着他,每次先拿了东西再跟赵大爷说都可以不受罚,而且出了事还替他顶包,说是自己拿着用了。他不知道,洪吉男早已秘密见过了赵毅信,告诉赵毅信海儿折腾东西是在帮自己,要不他怎么可能长时间蒙混过关。这两个月,欧阳洪海也没白忙活,他跟着那个人学会了ri语的发音、拼读、语法、上百句常用语,还学会了查阅一本据说是ri本国出版的ri语、汉语、朝鲜语翻译大词典,粗通了ri语。那个人也不吃亏,跟他学了不少在森林里吃饱喝得的本领,还吃了不少他套住的各种野物的肉,冻窝瓜变成了油光锃亮的大西瓜,身体不但恢复得很好,而且长胖了。临行时,那个人把大词典赠送给了他,自称身无分文,这本书是唯一没有扔掉的东西。

    那个人走了,临走时,洪吉男把背那个人来的木头架子留给了欧阳洪海。他告诉海儿,这是朝鲜人的背架,是朝鲜人最重要的运输工具,用背架背东西不仅省力,而且行走方便,朝鲜男人就是用背架背着家产和老人孩子来到了中国,来到了长白山,所以这是一个宝贝,要好好的学着用,学着做,将来翻山越岭、行军打仗都用得上。欧阳洪海遛套子的时候试了一下,上山背着猎物挺省劲,下山往爬犁上一搁也不碍事,挺好。他把背架拿回家里,挂在杖子上,预备再上山的时候和爬犁一起带着,遇上非背着东西走不可的时候就用背架背着走。

    时光走进了1917年,这一年张作霖当上了奉天省督军。张作霖手握重兵但是对绺子下手挺仁义,只要肯降就给官当,因为他就是拉杆子、起绺子才发迹称雄,他的手下也有不少绿林好汉,和拉杆子的草莽英豪天生就觉着近便。张督军和绺子这种打断骨头连着筋的缘分,让长白山区想谋出路的大小绺子纷纷剜门盗洞要靠上这条粗腿,以便吃上官粮,坐镇一方,把以往偷偷摸摸的抢,变成大明旗鼓的要,照样仗着腰里别的“喷子”吃香喝辣。

    神泉岗比较特殊,说他们是匪,他们不绑票不抢劫;说他们是民,他们仗着有枪不听官府吆喝,不纳粮不摊捐税不出劳役;说他们是造反,他们打着护乡队的旗号,从不和官府为敌;虽然他们中的一些人和刘建封闹过“大同共和国”,但是如今民国成立已经六年,他们推翻满清,倡议共和,是功不是过。县署一干人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还是决定依照老法子,对他们不管不问,免得麻烦。神泉岗依然是du li王国。

    其他的绺子就没有神泉岗这样的境遇了,要么接受招抚,要么被官军追剿,总之当绺子是再也吃不了消停饭。娘娘库成立了保安团,一些绺子的人摇身一变成了保安团团丁,干起了保境安民的差事。当然也不是所有的绺子都愿意服官府管,一些大的绺子仗着山寨坚固、人多枪多、财雄粮足,真刀真枪的和保安团较量起来。

    躲在长白县鸭绿江口老林子里的傻爷吴大彪子是各地绺子中最牛的,因为山寨周围四五百里没有人烟,安图县的衙署人员也罢、长白县的衙署人员也罢,几乎没有人知道有关傻爷的行踪线索。可是傻爷要想绑谁、抢谁、杀谁,却是半夜里抓小鸡——手到擒来。保安团成立,jing察局长单敬仁兼任了团长,他来个新官上任三把火,一是四处设卡,盘查可疑的行路人;二是花钱安插眼线,三是建立保甲制度,这三把火烧得傻爷屁股坐不住了。傻爷原来有一张消息网,有买卖人,有衙署里的人、有种地养参的人、有山狗子鱼花子、唱蹦蹦戏的打莲花落的,所以傻爷坐在山里眼观六路耳听八方,可是单敬仁这么一闹就不行了,傻爷的网线一动,派出的探子走路不方便不说,还得处处防着安插的眼线,整得互相猜疑,谁也不相信谁,探子到哪都没人敢收留、更别说帮着办事!

    傻爷急眼了,这么下去他就得像蹲仓子的熊瞎子,俩眼一抹黑,干等着让人到洞里生擒活拿。他调集七梁八柱,命令带上最好的家把什,背上七天吃的黏饼子、咸菜和肉干,领着匪众沿着老林子东一头西一头的乱钻,至于到哪去,一点口风没露。这正是四月的天气,都说chun风透骨寒,但是中午也有艳阳高照的时候。就在众匪在林子里转了三天各个晕头转向的时候,傻爷选了一处背风的阳坡,招呼众匪就地休息,让众匪吃黏饼子就咸菜,喝足水,晒着正午的ri头爷美美的睡上一觉,晚上好jing神的干活。

    傻爷外号吴大彪子,其实彪哄是表象,心里头想的事比针尖还细。鸭绿江口这片老林子,傻爷凡是走过的地方,都有标记,所以他咋走都走不错。他溜了众匪三天,目的就是一防自己身边有人给官府通风报信,二防官府耳目盯梢跟踪。现在他确信跑不了风声了,离目的地不远了,就把他那把拔出来就要有人丧命的大肚匣子拆开,闷头仔细的擦拭起来。众匪见傻爷开始忙活,也都擦枪的擦枪、磨刀的磨刀,干灵巧活的则检查飞抓、弓弩、软梯、长绳,一样一样收拾得利利索索。

    夜sè降临了,黑暗中的娘娘库像堆满木头的楞场,只有几间屋子闪烁出如豆的灯光。傻爷指着娘娘库恶狠狠地说道:“这个地方让老子犯膈应,给我把带枪的都杀喽,让那些有钱的都他妈当孝子,你们他妈看上谁,她爹就是老丈人!傻爷在这儿等着,谁他妈空手回来我就请他吃铁蛋子包人肉。”

    那是一个疯狂的夜晚,是长着人的躯壳的狼群的狂欢,经历过那个夜晚的幸存者,以后的ri子里又陆陆续续自杀了几十人,他们都是受够了那个疯狂之夜带来的噩梦的折磨,经历过那个夜晚的人,许多年之后都不敢一个人独自睡觉,因为哪怕一丝响动都会让他们浑身颤栗,甚至小便失禁。

    傻爷是高兴了,出气了,天亮时分,站在娘娘库余烬未息的废墟上,他的枪给那些尚在挣扎的垂死者送去了解脱。一些匪众纷纷把抢得的金银、光洋、药材、衣物呈给他过目;而另一些匪众则把成堆的粮食、拴在一起的骡马、圈在一起的牛羊猪、以及摆得横成排竖成趟的枪支弹药请他点验;当他的目光落在那些冻得哆哆嗦嗦的没穿衣服的女人们身上,他的眉微微一皱。反托先生最懂傻爷的心思,忙吩咐下去:“快给这些花寨的宝贝穿上棉衣裳,可别冻着,傻爷今儿高兴,对这些丫头开恩了!”

    傻爷退了。五六百号人牵着驮粮食的骡马和牛,赶着猪羊,带着大包小裹,扛着枪支弹药,押着披头散发、脸上尽是黑灰鼻涕的女人,像一条弯弯曲曲的长虫,游进了无边林海。

    眼望着傻爷的人马没了踪影,冻得嘴唇发青的单敬仁披着被子站了起来。他的身边,是穿着洋装的书生县长,这位县太爷穿的还算利整,就是脚上趿拉着一双女人的花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