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沧浪小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歪歪文学 www.yywx.net,最快更新狼行长白山最新章节!

    娘娘库的人们没有哭声,他们木然的看着趿拉着花鞋的县长从街道走过。他们什么都没有了,幸存下来还免不了冻死饿死,县长屁用没有!

    街道两边的商号、货栈、酒楼、ji院、烧锅、油坊、铁匠铺都烧得落了架,余烬未息。横躺竖卧的尸体带着黑灰和凝结的血迹。县府门前,哨兵的尸体蜷缩在门楼下,而院子里,睡梦里冲出来的jing察和团丁在宿舍门口白花花堆了好几层。他们显然刚刚惊醒就被杀害了,大多数衣衫不整,有的还光着屁股,一些人手里还紧紧抓着准备当武器使的劈柴柈子。他们的枪放在武器库里,为了防止士兵扰民,单敬仁规定除了哨兵以外,晚上任何人不许带枪,看来傻爷知道了这个王八屁股——龟腚!傻爷的人先摸掉了哨兵,然后夺取了武器库,最后屠杀了这些只有劈柴柈子可以当武器的jing察和团丁。

    县府大院里住的人无一幸免,单敬义和几个县署职员晚上推牌九赌博,不幸被大火堵在办公室里,全都烧得辨不清衣着面目。县长因为住在远离街道的相好家里,捡了一条命。单敬仁平时就住在家里,媳妇不让他把枪带进卧室,让他挂在客厅,结果傻爷的人进了客厅就把枪摘了。单敬仁在炕上听见客厅进人了,刚要起身看,客厅里枪响了,子弹穿破卧室门上头方木格窗子糊的花纸,尖叫着shè到了被子上,噗噗作响。单敬仁也算反应快,顺势裹住被子,直接把炕上的窗户撞开,跳到后院,直接从院墙跳了出去。

    娘娘库的房屋被烧掉了一多半,死了四百七十四口人,所有的大牲畜和猪羊悉数被抢,年轻的女人被绑了六十二人,县长的相好和单敬仁的老婆都在其中。jing察局和保安团的枪支弹药被抢的一点不剩,县府的钱粮被一扫而光。丁字街作为竖勾的短街上,紧挨着的邮局、药房和学校也被抢光烧光。

    唯一开枪抵抗的响窑是邹家大院。土匪靠近的时候被邹爷养的干儿子们发现了,几个干儿子一边放枪一边赶紧招呼邹爷起床。双方对shè了一会工夫,由于居高临下,干儿子们乱枪打死打伤了四五个土匪。等到邹爷亲上炮楼指挥抵抗,干儿子们打得更是勇猛。可惜邹爷年事已高,动作缓慢,被土匪集中枪手一齐shè击,他躲闪不及,手一扎撒,仰面摔倒在炮楼里。干儿子们见邹爷摔倒,血肉模糊,全都吓得没了主意,乱作一团,结果让土匪趁机攻进大院,冲上炮楼,把拼命厮杀的干儿子们全都打倒,随后又冲着邹爷尸体打了一阵乱枪。收敛邹爷尸体的时候,yin事先生数了数,身上十四个铜钱大的窟窿。傻爷的人攻下大院,先翻金银细软,再抢粮食牲口,把值钱的东西搭到牲口背上之后,放了一把火,牵上牲口扬长而去。这把火虽说烧得邹家大院一片废墟,却保住了邹富一家四口和邹英免遭土匪的毒手。原来,邹爷一听家丁报告土匪围了院子,一面领着家丁上炮楼抵抗,一面让邹富带着全家和邹英藏进了夹皮墙里。土匪放火烧院子,没有搜查,修在院墙根的夹皮层火又烧不到,这使他们五个人逃过一劫。

    单家的家丁在站岗的时候睡觉,在梦中被土匪割了咽喉,其余的家丁都被砍死在大通铺上。幸运的是,就在土匪攻进家丁住的大房子的工夫,单爷正在茅楼里解手,知道土匪进来了,单爷就地藏到了茅楼后面的粪堆底下。单家老太太听见动静拿把剪子出屋看究竟,被土匪一枪打在脸上,脑袋打塌了。

    当然,这些情况都是后来才知道的。

    在当时,县长和单敬仁站在成了废墟的县府大院旁边一片茫然,心里空空的,好像两个会动胳膊会动腿的木偶。怎么办?怎么办?不知道!不知道!县长是富家公子,一直在省城奉天过着优裕的生活,遇上这样的**,除了害怕,啥也应付不了。县长到这个偏远的安图县来,只是想镀镀金,原是想干两年就走的,没想到上面实在派不出愿意来安图当县长的人,这一干就是五年。眼前的废墟让县长对土匪的恐惧达到了极点,他没有别的念头,只有走的念头,是到该走的时候了,幸亏当初为了家人安全和自己方便没有让家属来,否则就是老婆被土匪掳去当战利品了,再不走,估计自己也不能总是这么幸运的躲过一劫,至于被掳去的相好,本就是露水夫妻,就让她自求多福吧,顾不得许多了。

    县长告诉单敬仁,他要到省府报告灾情,求省长张作霖督军剿匪赈灾。县长在废墟中找到了一双没有烧破的男人鞋换上了,扔掉了花鞋,一溜小跑离开了娘娘库。单敬仁看着县长孤单的身影沿着官道越走越小,心里一时间像走在荒野的孩子觉得无依无靠。他想哭,可是yu哭无泪,他想骂,可是又该骂谁?他颓然的坐下来,这才意识到自己还披着被子,这使他想到了回家。

    单敬仁回到家里,单爷正坐在烧得只剩一层黑灰的炕上,堆缩成一团在那儿打盹。房子烧落架了,没烧尽的木料七零八落,立着的只剩下四面乌黑的土坯墙。炕下的屋地上,单家老太太的尸体侧卧着,喷溅的鲜血凝结成一片殷红,老太太的头发和鲜血凝在一起,就像一团染血的乱麻。单敬仁觉得,折腾这一夜,父亲老了不少,单爷灰白刚硬的头发黯淡而肮脏,脸sè犹如敷着灰尘,眼角挂着黑蛋状的眼屎。

    他坐到单爷的旁边,把被子的一半披到父亲身上,然后搂住了父亲的肩膀。爷俩默默的坐了几个时辰,没说话,也没动作,似乎没有觉得饥饿,也没觉得冷。

    下午申时,街上突然热闹起来,传来了马的嘶鸣和人的吵嚷,接着有人高声吆喝起来,让各家各户快到县府的门前去,那里搭起了粥棚和窝棚,可以喝碗热粥、在窝棚里暖暖和和的睡觉和休息。

    外面的动静让爷俩的眼神里有了一丝活气,单敬仁下了地,把单爷接下来,爷俩一起披着被子走了出去。初chun的天气,落ri时节,寒冷正一步步从黑暗中逼过来,爷俩忍不住浑身打颤,两副上牙下牙一起磕碰出嘚嘚嘚嘚的响声。

    在县府门前,一溜十几口大锅煮着香味诱人的苞米馇子粥,人们空着手,默默地排着队,不时有人端着一碗热腾腾的馇子粥慢慢走开。以粥棚为中心,街道两侧正在搭建花花绿绿的窝棚,已经搭成了十几个。窝棚是把两床被子搭在一个大的三角架上,底下铺皮子,两头堵褥子,顺着街面一溜排开。看上去一个窝棚可以挤五六个人,不能说多么暖和,但起码人晚上睡觉冻不坏手脚。长白山的冬天虽然寒冷,但是厚厚的积雪可以让人砌成雪窝子睡觉,只要穿得厚就能睡个好觉。但是早chun天气却是倒chun寒,白天暖和,夜里寒风透骨,最容易冻死人,人们上山都不敢睡觉,只能靠着火堆硬挺着熬到天亮。

    单爷看见飘在县府门前的“神泉护乡队”的旗号,脚步渐渐慢了下来,脸上显出迟疑的神情。单敬仁知道父亲碍于和欧阳得志的恩怨,心有踌躇,就悄声对父亲耳语:“爹,别乱寻思,到哪步是哪步。眼下这么乱,没人注意咱爷们,咱们躲着点先喝碗馇子粥再说,咱得撑着。等咱弄着盘缠,咱就投奔我三弟去,让他派队伍回来剿匪。那时候,傻爷的队伍是匪,咱家人去清剿,用的是官家的兵和钱粮,可是咱派的捐税却是归咱自己,很快就能重振家业。别看现在欧阳得志舍粮送被,可是他咋折腾也是不服天朝管,那么有一天官家说他是匪,他就得被当作匪类受到清剿,弄不好就是下狱杀头,弄好了就是逃回神泉岗。到那时候,娘娘库还是得咱爷们掌管,还照样姓单!”

    傻爷火烧娘娘库的那天晚上,窜起来三四十米高的大火把天空映得红彤彤的,百里之外的神泉岗觉得五更半夜天顶上升起来明晃晃的红云,照得一栋栋房子忽明忽暗。欧阳得志和石榴住一起,小菊nǎi孩子闹得他睡不好觉,住在另一个院里。他捞着一个好觉,睡得正香,石榴使劲推醒了他,让他看窗外,问他是不是有人家失火了。欧阳得志看着窗外,觉着不像,以为是哪片老林子起了火,但不管咋的,都得起来看看。他起身在院里看了一会,心里拿不准是出了什么事,就去找赵毅信。到了赵家门口,正遇上赵毅信披衣出门。欧阳得志刚要开口,赵毅信摆手不让他说,自己抢话到:“别问了,大当家的,我知道你是为这火来的,我已经看过了,是娘娘库方向,估计整个镇子都着了。咱得赶紧动起来管这事。你先回家等着,我去招呼其他在家的各位兄弟,到你家议一下到底咋办,总之是不能见死不救!”

    当天晚上,除了金溪沟的胡立山和仰脸村的四位金刚和村务总办以外,共十一个人参加了短暂的商量。那一晚,神泉岗的人也没捞着睡个消停觉,神泉护乡队的人挨家挨户的借被子、借褥子、借皮子、借粮食、借碗筷、借衣裳、借棉鞋,搅合的神泉岗孩子哭老婆叫,看家狗都汪汪的哑了嗓子。

    天刚蒙蒙亮,欧阳得志和赵毅信、金算盘黄财厚、高大鞭子高忠成四人就带着一百名士兵、几位郎中、还有yin事先生,赶着几十架装满东西的爬犁沿着月亮河匆匆出发了。走到晌午,就闻到了娘娘库飘来的烟火味。欧阳得志四人急着救人,下令不许休息,让赶爬犁的快马加鞭,一路跑得士兵上气不接下气,累得马匹一身透汗,勉强在ri头落尽之前赶到了娘娘库。四个人爬上河岸进了街里,眼前的一幕让这些经过战场厮杀的人也不禁心惊胆寒。不过四个人毕竟见识胜过普通百姓,稍一商量,立刻开始了搭粥棚熬粥、搭窝棚住人,赵毅信则带人找了一栋没被烧的院落,做为郎中看病治伤的地方,让一些士兵撒网似地搜寻有伤的活人,抬到郎中那儿救治。那一阵忙乱,人们忘了饥饿劳累,真顾不上辨别谁是谁,再说当时幸存的人个个脸上污曲麻黑的,天sè又暗,注意看也未必看得出来。单爷和单敬仁一人领了一碗苞米馇子粥,躲躲闪闪的怕被神泉岗的人看见,其实根本就没人在意他爷俩伙披着一条被子的狼狈相。爷俩一碗热粥下肚,浑身上下柔软了一点,有了热乎气。单爷吩咐儿子:“咱回家吧,到家再商量。”

    娘娘库街上住的人口五千上下,傻爷这番折腾,连死带伤一千有余;千余口最穷的,在江对岸搭马架子、垒木刻楞的人,由于火到江边停了,算是侥幸有个窝;其余逃得xing命的,就只剩下身上衣服和一双空手。当天夜里,有伤有病的被送到江对岸的穷人家和衣而卧,老幼妇孺挤在窝棚里相互取暖,凡是身强力壮的都点起一圈梅花状的五个火堆,在中间的火堆四周垫上木头柈子、板子、方子之类席地而睡。欧阳得志虽为大掌柜,也是如此。

    第二天,有伤有病的和老幼妇孺都坐爬犁到神泉岗去,娘娘库只剩下一帮中青年汉子。一些要投亲靠友的人得了十几斤粮食做盘缠,换上神泉岗带来的囫囵衣裳,慢慢散去。他们中就有单爷和单敬仁。爷俩头天晚上把单老太太尸体扔进菜窖算是埋葬了,在菜窖盖上堆上一堆浮土算是坟头。

    中午时分,金溪沟和仰脸村送东西的爬犁赶到了,又带来不少衣裳被褥。留在娘娘库的汉子们可以白天有棉衣穿,夜晚还能分一床被褥。他们不用睡露天地了,可以钻进街边的窝棚去睡,那些花花绿绿的窝棚已经空出来了。

    欧阳洪海是随着胡立山一起来的,他已经快满十五岁了,个头已经快赶上父亲了,喉结已经突出来了,说话声已经浑厚起来了。他在街头走过很是平静,简直像个饱经苦难的老者。他的内心涌动着的是遇到一个对手的兴奋,傻爷够狠,胆子够大,他要拿了傻爷的脑袋,就像把蛟龙拿住之后那样,生吞了傻爷的苦胆!

    到了第三天,重新搭起马架子的铁匠铺开炉了,叮叮当当修理烧坏毁坏的木工、瓦匠家什和盖房子的铁楔子、铁锔子、铁门栓加上马上要用的农具等等。yin事先生选好了一处离娘娘库三四里远的向阳的山坡,让拿着锹镐的士兵和小伙子们先拢上一长条一长条的火堆,待柴禾烧成灰烬,赶紧锹挖镐刨掘出圹子,然后把有主的死者脸上蒙块布入敛,埋葬后堆起半截小腿高的坟包。无主的死者则一具一具架到柴禾上头,进行火化。yin事先生在一旁一边烧化写好的路引,一边凄凉的唱到:“天光光,地光光,大路走西方,金砖铺地富贵乡——”

    五天后,伐木的人们拿着开山斧和大肚子锯赶着爬犁进山了,当天就拉回来了又粗又直的黄花松和桦木。人们把拉回来的原木锯成半寸厚的板子,利用没倒的土墙开始建木板和土墙混搭的房子。等房子的四框立起来,人们在院子里烧火取土,然后搭炕烧热水,在屋里用热水和泥,把木板和土墙用泥抹得平平整整,让屋子里变得崭新崭新的,不留一丝火烧的痕迹。

    房子建起来了,木头墙、木头顶、木头瓦,森林的馈赠让这些劫难余生的人们都有了活过来的感觉。等屋子里盘上炕,铺上一层沙子,烧得干干的再铺上一层谷草,男人们就把待在神泉岗的老幼妇孺接了回来。

    到了种地的时候,神泉岗的人又牵来了马和黄牛,后面的车上拉着种地需要的苞米、高粱、黄豆和小麦的种子以及农具,神泉护乡队过来二百人帮着chun耕。当人们把种子埋进土里,才想起掉眼泪,才想到要好好谢谢神泉岗这些素不相识的好人。原野脆嫩的新芽拱破了他们沙漠一样的心灵,地垄里生长的希望让他们找回了做人的热忱,chun天的和风吹得他们解开了神泉岗人借给他们过冬的棉袄,ri子会好起来,因为土地从不坑害他们,这使他们重拾了生活的信心。当他们想要好好活下去的时候,自然就对愿意帮他们活下去的人心存感激。

    神泉护乡队在娘娘库四周重新修建了代替城墙的栅栏,重新疏浚了护城河,栅栏上架了三层尖朝外的柞木棍子。栅栏的四角用原木垒起了炮楼,比栅栏高一倍,每个炮楼有十个士兵ri夜站岗。四个炮楼对角线的交汇点上,则用更粗的原木垒起了一个大炮楼,可以和四个炮楼互相呼应。

    芒种刚过,黄财厚做掌柜的黄记酒楼开业了。这是个三进的大院,临街的铺面正门上一边一个挂着扎了绸子花的酒幌,是酒楼的大堂和雅间,后面则是大车店,最后是招待贵宾的上房。黄财厚身穿浅灰sè缎子料的长衫,笑容可掬的迎候着前来贺喜的宾客,肥嘟嘟的大脸闪着油汪汪的喜气。

    突然他的笑容僵住了,几个身穿宽宽大大的衣裳,脚下趿拉木板,腰间挎着弯刀,嘴上一小撮胡子的人大摇大摆到了跟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