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沧浪小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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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19年的chun天似乎格外诡异。

    刚过了二月二,地上的阳气就蒸腾起来,沿流水把河边弄得湿漉漉的。到了早晨,沿河的半拉山林都是银盔银甲、银枪银刀、银靴银袍,天地到处盛开着耀眼的银花。

    可惜这一片银sè留不住,太阳出来一挂到树梢,河流与山林就匆匆脱下银装又恢复了冬ri的冷峻,只有水声让人感知chun天的呼吸。

    人们以为这个chun天可能xing急一些,也就跟着开始了拾掇农具、刨粪运肥、晾晒种子,准备早一点把种子种到地里。时令不等人,早一点总比晚了强,早一点缺苗还可以补种,晚了缺苗就是补种也只能啃青。可是老天爷存心要捉弄这些土里刨食的庄稼人,眼见节气快到chun分,一场chun雪铺天盖地的捂了下来,把沿流水捂得没了声,把柔软的河柳捂得像铁枝一样硬,把野鸡捂得跑到家鸡窝里觅食,把刚刚施展开腰身准备干一场的老婆汉子捂得又坐回了炕头。

    欧阳得志一家对这场大雪却是另一番感受。就在下雪的头一天,张德生县长从奉天回来了,不仅给女宾带来了绿莹莹的海菜、银光闪闪的带鱼,还带回来一个好消息,海儿经过五姨太的推荐,已经进入东北陆军讲武堂步兵科学习,一年之后毕业即可带兵。这个消息让欧阳得志非常高兴,当晚摆下酒席,给张县长接风,并请张县长转达全家对五太太举荐的感激之情。当然,最高兴的还是黄蕴华和胡巧玲两个姐妹,这对刚刚做了小媳妇的少女已经在悄悄算计他们的挨千刀的啥时候可以当上比公公大的人物。

    就在漫天飞扬的大雪当中,洪吉男领着一队牛车顶风冒雪来到了娘娘库。这年chun天的雪特别厚、特别沉,就像撕碎了的吸饱水的海绵。洪吉男浑身透湿,身上的皮袄湿透之后再一冻就像浸了水的铁甲,碰到哪儿粘到哪儿,一拽咯吱咯吱乱叫。他领来的高轮牛车上幸亏用朝鲜人家的棉被搭了一个棚,这样棉被湿透了,躺在车上的人没事。

    洪吉男领来了十辆牛车,拉来了十个伤员,有孩子、有老人、有妇女,请求欧阳得志救治并且安置。洪吉男喝了姜汤,出了透汗,吃了些东西,又休息一个时辰这才缓过乏来。他告诉欧阳得志,洪范图联络各路反ri复国团体在龙井县公开举行了联合反ri斗争大会,聚集两万余人,声势浩大,没想到ri本驻龙井总领事馆竟然以不惜开战为由硬逼着龙井县的jing察和延吉守备旅进行弹压,当场打死13人,打伤19人,会场到处是血。洪范图为避免更大的损失,下令撤离,并命令他把重伤员秘密护送到娘娘库请欧阳县长关照。洪吉男拿出了洪范图写给欧阳得志的亲笔信,欧阳得志快速看了看,言辞恳切,友情溢于言表。

    欧阳得志安排黄财厚、胡立山把十个人分别送到可靠的人家予以照顾,请红伤大夫进行治疗。然后命jing察局长高忠成严加防范,特别是外来的陌生朝鲜人和ri本人,要进行跟踪,绝不允许他们探听到县里安置救治反ri人员的消息。

    三天以后,高忠成密报,有两个买卖人打扮的朝鲜人住进了大车店,中国话说得挺溜,以买牛为名四处乱窜,到了朝鲜人家里啥啥都问。欧阳得志问洪吉男这两个人如何处置,洪吉男说不忙处置,摸清底细再说。

    洪吉男领着欧阳得志安排的帮手,跟踪了两个朝鲜人一天,秘密询问了十几户和他们打过交道的朝鲜人家,觉得他们很可能是ri本人的鹰犬。洪吉男得知这两个人在大车店天天喝酒,心生一计,找到欧阳得志商量,建议不来硬的,最好是把他们俩喝醉以后再巧妙进行审问,免得他们真是受过训练的jiān细,审讯拷打不起作用,反而给ri本人授之以柄,让ri本人借机发难。欧阳得志觉得洪吉男说得有理,就让高忠成把盛达源烧锅里天天拿酒当水喝的伙计任酉元找到县府,让洪吉男和他唠了半晌。任酉元得了洪吉男的钱,拍胸脯子保证,一定让洪先生满意。

    任酉元扮成牛贩子去大车店找那两个朝鲜人张罗卖牛,对那两个朝鲜人说要卖两头牛,每头牛的价钱要按照出多少布袋的净肉来计价,每头牛能出多少布袋牛肉三个人看着牛直接商量。任酉元显得很急、很慌张,很急于出手,这两个朝鲜人被他缠得没办法推脱只好去看了看牛。两个人看任酉元急三火四的样子,故意把每头牛可以出净肉的数量少说了两布袋,任酉元居然答应了,两个人推不掉,只好装样子交上定钱,说好明天起早来牵牛。按出几个布袋净肉估算牛的价钱,是朝鲜牛贩子的生意经,一般好牛也就出五个半布袋的净肉,每个布袋五十斤,这两个人每头牛少算两个布袋的牛肉,可以说是捡了天大的便宜。

    没想到捡了便宜不算,挨宰的蠢货还要请客。任酉元拿了定钱非常高兴,说一回生两回熟,以后还要和他们俩做买卖,一定要请他们俩吃顿饭交个朋友。两个人在大车店待着也是闲得慌,每天都得喝个迷迷糊糊才能睡觉,心想明天就要走了,今天捡了个大便宜,就高兴地答应了任酉元的邀请。三个人找了一家朝鲜人开的小铺子,要了牛头肉、毛肚、排骨、牛蹄筋和一盆一层油的牛肉汤。任酉元要了三个碗,搬了一坛盛达源的高粱烧,先给自己倒了一碗,咕咚咕咚喝了下去,然后给两个朝鲜人一人倒了一碗,再给自己倒满,说:“刚才先喝为敬,现在我再陪你们喝一碗,咱们哥仨干一个!”两个朝鲜人本来就是酒徒,看任酉元喝得豪爽,也来了劲头,咕咚咕咚端起碗一口气喝干。

    每人连喝三碗,三三见九,一坛酒没了,任酉元又搬了一坛。酒酣耳热,任酉元脸和脖子上都红红的抹了一层油汗,他笑嘻嘻地说:“我知道你们俩占我便宜,但我不怕,因为我那两头牛没本钱,那是我顺手牵羊从屯子里牵来的,非卖给你们外地人不可,卖给你们朝鲜人是最好了,牛到了外国,丢牛的哪儿找去?所以咱们这买卖可以经常做,我顺手牵牛,你们使劲倒腾,这是俩好嘎一好,该着咱哥们有缘份!”

    两个朝鲜人当然喝不过天天在烧锅里熏着泡着的任酉元,四碗酒下肚,他俩让一劲儿吹嘘自己本事的任酉元住嘴,让任酉元别吹了。他俩说:“你当个偷牛贼算个屁能耐,充其量小毛贼,这点事也敢在我俩面前装英雄好汉,还真把我俩当牛贩子啦!知道我俩是干什么的吗?我俩干的才是大事,干成一次比你偷十头牛、一百头牛挣得还多。”原来他们果然是ri本人雇佣的密探,专门是到中国边界一带打探朝鲜反ri组织的规模、军事人员、武器装备、活动规律等情况。这时洪吉男进了屋,自称是任酉元的朋友,听说朋友的朋友来了过来看看,一坐下,端着酒碗就嚷嚷着要和两位英雄好汉喝一杯,酒友交得快,四个人一起干了一碗。

    洪吉男指手画脚、口沫横飞,醉态十足用朝鲜语喝斥他们俩别忘了这是在中国,在这里得老老实实,喝点酒不能胡乱吹牛,jing告他们在中国地盘不能乱说话,中国jing察要是把吹牛当真事那就要惹下大祸了。两个密探觉得洪吉男指责他们胡乱吹牛是蔑视他们,不相信他们,是狗屁不如的家伙瞧不起他们俩这样有公干的能人。两人酒劲上涌,让洪吉男训得脸上挂不住,竟然拿出了茂山郡jing察局发给他们的证件为自己撑腰。洪吉男见了证件,心中恨得想要生啖两个密探的血肉,面上却露出一副谄媚嘴脸,声称自己有眼无珠,愿意自罚三杯,向二位大人谢罪。可是两个密探已经喝得极为亢奋,只想多喝,就拉着任酉元说:“你这会说朝鲜话的朋友不懂规矩,一个下等人,这么好的酒竟然要自罚三杯,这不是妄想要多喝三杯酒吗?他一个下人,凭什么多喝?要罚可以,让你朋友跪下敬三杯酒,学习学习怎么伺候大人。”

    两个密探喝醉了,嚷嚷着要找女人。洪吉男和任酉元领着他们走出小酒馆,踏着积雪去了山神庙。在山神庙,洪吉男指着门前的木头柱子说到:“大人快抱着姑娘睡吧,姑娘们等着呢!”两个密探听了,就过去抱住木头柱子乱摸乱亲,嘴里哼着yin荡的小调,一会儿,他们俩脱下皮大衣,铺在地上,把棉鞋脱下来当枕头,搂着木头柱子睡着了。

    天亮之后,上山溜套子的猎人到jing察局报告,山神庙发现死倒。jing察局长高忠成看到了两个密探的死相,他们脱得一丝不挂,保持着交媾的姿势,脸上依然带着猎sè的yin笑。

    几天后,洪吉男领着娘娘库周边和大甸子来的朝鲜人在山神庙前举行了反ri集会,巧的是那一天保安团长欧阳得志和jing察局长高忠成都去了抚松县参加葬礼。反ri集会上,洪吉男拿出两个密探的证件告诫与会群众小心ri本jiān细,并且散发了油印的《劳农新报》。

    待在陆军讲武堂的欧阳洪海可不知道家里发生了这么多事情。他这些天烦死了,因为做梦没想到讲武堂的教官大多是ri本人,不仅牛气得鼻孔朝天,而且简直不把他这个小爷当成活人。他所在步兵科的教官是个叫中熊的家伙,三十来岁,敦敦实实,一张要账的脸,枪法好,投弹又远又准,跨越障碍奔跑如飞,攀爬泅渡每次都把学员落下好几分钟。欧阳洪海心里挺佩服中熊,但是实在看不下去中熊不把这些未来的中**官放在眼里,这小子汉语说得好,骂起学员来祖宗十八代cāo个遍,而且手欠,无缘无故就很打学员一顿耳光。

    这一天和欧阳洪海一个宿舍的学员李三宝跑cāo的时候鞋带开了,出列系鞋带,被跟在后面呼号骂人的中熊看见了,跑过去飞起大皮靴就是一脚,这一脚踢得李三宝满地翻滚,撅腚趴在地上半天不敢动弹。欧阳洪海把李三宝背回宿舍,脱了裤子一看,李三宝传宗接代的宝贝已经伤得乌青,差点就断子绝孙。欧阳洪海怕讲武堂的ri本医生用洋办法给李三宝治病弄得他以后做男人不硬气,就自己用旱三七和蜂蜜调好给他外敷,同时让他内服云南白药,整整三天李三宝才敢下地,走路两条腿叉开走,像边走边练骑马蹲裆。欧阳洪海觉得这事不能忍,就自己跑去向中熊理论,要中熊向李三宝道歉,不料中熊不但全无歉意,反而破口大骂:“支那人,东亚病夫,踢一脚就要休息三天,军人的不是!战场上炮灰的干活!我的不严格,你们这些蠢猪就会更没用,只能糟蹋粮食,我的打他,不是道歉,而是他要来感谢我,向我认错,表决心,好好干!”

    中熊给了欧阳洪海面子,没扇他耳光,只是让他立正、向后转、跑步走,随后关门。

    欧阳洪海哪受过这样的窝囊气,骂你那是瞧得起你,打你那是让你有用,打你骂你还要你谢恩,这他妈挨揍的李三宝在中熊眼里都不如孙子,就如同中熊家的一个蠢奴才!因为你是支那人,所以你该揍,因为你是蠢货,所以让优等人揍了你得道声辛苦,感恩戴德!欧阳洪海心里像揣了个笼屉,越寻思越上火,越上火越来气。“等着吧孙子,让小爷这东亚病夫教教你咋玩大和民族!”

    毕竟这是在军校,炝毛炸翅也得留个底,欧阳洪海不想把中熊弄伤了,弄残了,免得酿起事端,但是玩一玩中熊,出口恶气,那是必须的。欧阳洪海捉了一个大蜘蛛,趁着中熊骂人的时候埋到他饭碗里,没想到这家伙见到碗里的蜘蛛一点没害怕,笑呵呵的用筷子夹着欣赏了一会,竟当着众学员的面把蜘蛛生吃了,看着这家伙香甜的大嚼特嚼,眼神扫视着大伙示威,欧阳洪海觉得自己偷鸡不成蚀把米,没让中熊出丑,反倒让他长了行市!

    一招不成再来一招,欧阳洪海在中熊宿舍门前蹲了几天,发现这家伙晚上偷着出去到ri本人开的酒屋喝花酒。那个酒屋的陪酒姑娘有个叫花田的,脸上抹着厚厚的粉,画着弯弯的眉毛、红红的嘴唇,看不出真模样,但是中熊喜欢,后半夜酒屋关门,中熊就领着花田到一家ri本人开的旅馆过夜。欧阳洪海注意到,别看中熊脾气暴,爱骂人,可是在花田面前很有绅士风度,俩人从酒屋出来,每次都是中熊给花田拎着手袋,挽着她的胳膊,让花田在路外侧而自己在路内侧。欧阳洪海看好时间,趁酒屋客人散尽的工夫在俩人必经之路上设了一个机关。ri本女人走路穿趿拉板,一拧一拧迈碎步,欧阳洪海下了一个贴地的拌索,让花田的趿拉板正好插在拌索下面,一下子摔了出去。中熊一看花田摔倒,急着英雄救美,抢前一步把花田抱住,忙中生乱,没注意到拌索松开、一条拇指粗的树棍横扫过来,恰恰打在左脸上,也是该着出事,树棍上有一根断了的树杈,只剩小拇指肚那么长,犹如钉子钻进中熊左眼里头,顿时鲜血模糊。

    这下子军校闹得开了锅。欧阳洪海把中熊送到医院,医生把眼睛里的树皮碎屑清出来,发现眼珠子里的水已经流光了,眼睛没法治了,中熊成了独眼龙。欧阳洪海把ri本教官伤了,引起了军校内ri本教职人员的不满,纷纷要求严惩肇事者。一些中方教师学员得知欧阳洪海是为了帮被踢伤的李三宝出头,并无伤人恶意,中熊是意外致残,就很同情欧阳洪海,暗地里为他奔走说情。特别是学员们都对欧阳洪海暗暗感激,因为出了这桩事件之后,ri本教职人员的态度悄然有了转变,打人骂人差了不少。

    欧阳洪海被校方关了起来,手脚带着镣铐,但是没遭什么大罪。因为这是校方做给ri本人看的,只为显得重视,作秀的成分大,也有点略加薄惩的意思,所以欧阳洪海没挨打,反倒不用训练,有吃有喝。不少学员来看他,给他带酒带肉,哨兵也睁只眼闭只眼,闲得这小子除了戴镣铐睡觉不得劲以外,滋润得很,几天工夫身上堆起了肥膘。

    欧阳洪海坐牢一个礼拜,就在礼拜天的晌午,一个陌生的青年军官走了进来。欧阳洪海看着这位青年军官心里赞了一声:“真是个帅小伙!”军官二十岁上下,身姿挺拔,稍显瘦削,白净脸,尖下颏,两道剑眉浓黑,一双鹰眼逼人,鼻直口方,英气勃勃,真是让人看了就想亲近,就想交朋友。

    军官给欧阳洪海带来了酒香浓郁的běi jing二锅头,烤鸭,酱肘子,老毛子做的红肠,还有鸡蛋炸酱,黄瓜小葱尖辣椒水萝卜。他把一堆东西放到炕桌上,摘下军帽,边脱军服边说:“你小子胆子不小,敢玩ri本人,哥们喜欢!今天没事找你喝一杯,交个朋友。我是跟你同期的,在炮科当学员,我叫张学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