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沧浪小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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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八月十五,月圆中秋,娘娘库凭空降下来一件天大的好事,跑了七年多的石头蛋张东山和香草回来了,还领回来一个叫兴中的六岁的胖儿子。

    张二愣眨巴眼睛的工夫当上了老公公,还抱上了孙子,高兴得和亲家曹国舅一起摆了二十多桌酒席,请亲朋好友欢聚一场。客人散去,张东山拿出一架奇形怪状的机器给父亲看,说这是照相机,能把人的影子照到纸上。张二愣不信,石头蛋当场就让他爹坐在凳子上,摆好机器,钻到机器后面的蒙头布里就开拍。强光灯“噗”的一冒烟,吓得张二愣一个倒仰,往后摔了个四仰八叉。这位愣爷当场就要把儿子的机器摔了,幸好张东山死死把他抱住了,并且赌咒发誓三天之内肯定让他看到照片,这才算把张二愣的xing子安顿下来。三天后,张东山从通化把照片洗出来了,一张纸片果然把张二愣的影子印在上面。可惜就是张二愣不知道照相是咋回事,含着烟袋在那儿不知道寻思啥呢,照出来的相片苶个呆的,又傻又愣。

    张东山在正街租了一座小院,有五间草房,两口子开照相馆,平时孩子兴中就放在张二愣家里,祖孙俩在一块合得来,张二楞身边天天跟着个小尾巴。张东山的生意做得不错,在娘娘库,照相成了时尚,大伙都到张东山开的东香照相馆去照张相,看看自己到底什么模样。先是和香草熟悉的小媳妇们,接着是小脸赛粉团的姑娘们,再后来是半大小子和丫蛋,然后又兴起来给月窠里的孩子照相。到了冬天,东香照相馆已经成了年轻人聚会聊天的老地方,特别是学校的老师和高小的十三四岁的学生,都是有空就往照相馆里跑,好像那里有什么玩意勾他们的魂、连他们的心。

    张德生县长找到欧阳得志,提醒他管一管张东山,告诉他这孩子不是回来照相的,恐怕是要惹大祸。张德生说:“欧阳先生,你是一方神圣,是山神爷小舅子,娘娘库方圆五百里都是仰仗着你保一方平安,男女老幼都把你当做主心骨,说老实话,老哥为人做事我也心服口服。不过这次不同了,张大帅在河北打了大胜仗,已经进了běi jing,眼下就要坐龙庭,当一国之首,东三省上上下下都攒足劲要为大帅增光添彩,出钱出力,我们不能做添堵添乱的傻事。最近张东山的照相馆里年轻人谈的不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而是要聚党作乱,危害大帅的江山。那些孩子看的是《盛世危言》、《jing世钟》、《革命军》、《新青年》、《天演论》,这都是劝人犯上作乱、违背祖宗礼法的反书,当年的老佛爷也罢,袁世凯也罢,就是现在的大帅再开明也不能允许别人背地里商量推翻自个吧?!我到安图七年了,不想管事,也管不了事,可这是惹翻了大帅抹脖子的事,我不管也脱不了干系。所以我提醒老哥注意这些孩子,得管一管,别大祸临头还蒙蒙瞪瞪的,等砍了脑袋还不知道犯了哪条王法。”

    欧阳得志到照相馆找石头蛋谈心。进到院里,正遇上几个年轻人小声议论着从院里出来,有学生、有教师、还有保安团的人,见了他点一点头匆匆而去,让他闻到一丝神秘的躲躲闪闪的意味。进了屋,张东山和香草正在收拾炕上地下乱放的垫子、凳子,一个木盆里堆着十几个茶碗,满屋子都是辣乎乎的呛人的烟味。两人忙活完事,张东山请欧阳得志上了炕,给他沏上一壶红景天叶子茶,又吩咐香草去买肉买酒。等香草出了门,张东山这才话到正题,询问到:“欧阳叔,您是大忙人,无事不登三宝殿,今儿个到我这照相馆来,肯定有大事要说。现在就咱爷俩,都掏心窝子,您想知道啥就直接问吧!”

    欧阳得志问他:“你逃婚一走七八年,都在外面干了些啥营生?在哪儿学的照相技术?为什么招聚这么多年轻人看那些妖言惑众的**?你这次回来到底想干什么?”

    张东山道:“欧阳叔,您问这些说明您心里怀疑我了,觉着东山不是正路子。其实不然,我逃婚之后就和香草去了南方,到了广州,在那儿认识了一些主张革命的人。他们议论时弊,宣传主义,推崇一个叫孙中山的人为领袖,要平均地权,实行min zhu共和。我和香草无处落脚,就到新zhèng fu办的干部学校里就读,因为管吃管住还给零用钱。毕业之后,因为香草会画画,我们俩被分配参加宣传工作,我不会画画,就学习了照相这一行。我们在广州参加了国民党,这次回来,就是奉命在家乡宣传革命道理,组织同情支持革命的人建立安图国民党党部,为国民革命统一中国做点事情。我请年轻人看的书都是忧国忧民的英雄才俊写的救国救民的道理,都是让人走正道报国家的大道理,这是实话,欧阳叔不必担心。”

    欧阳得志又问:“孙中山这个名字倒有人和我说过,当年刘建封大人在的时候通电起义,建立大同共和国,我们也说要min zhu共和,那时我忙着带领大同军和顾老鳖生死一战,也没顾上细细的唠一唠min zhu共和是咋回事。好像刘大人和我说过一些道理,可惜这些年忙忙活活都忘到脑后了,今儿就咱爷俩,你敞开唠,仔细说说孙中山要平均地权、实行min zhu共和是想干什么?你这一天到晚张张罗罗的究竟是什么意思?”

    张东山说:“平均地权就是耕者有其田,就是让种地的人都有自己的土地,不让地主依靠收租子剥削佃农,让农民种自己的地养活自己。min zhu共和就是让平民当家作主,通过选举产生国家领袖和地方官员,就是人人平等,大家一起管理国家。美国就是共和制国家,他们的总统四年一换,大家投票来选,选上谁谁当。咱们现在虽说共和了,可是选举都是枪杆子说话,谁的军队多谁就掌握实权,现在的zhèng fu是军队背后控制,不能为老百姓办事,只会帮军阀搜刮民力、卖国借款,所以这个共和是假的,必须推翻军阀才能有真正的min zhu共和。国民革命就是要打倒列强、除军阀,建立一个像美国那样的min zhu国家,让中国强盛起来,再不受外强欺侮,让老百姓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

    欧阳得志有些愠怒,他上下打量一下张东山,又问:“那么说像欧阳叔这样的地主就得把土地分给佃户才对,是吧?像我和你爸这些人就得交出枪杆子让别人选一个当官的来管理我们,对吧?现在我们没有让安图人人有饭吃、人人有衣穿,是吧?我和你爸是用枪杆子说话,是军阀,对吧?”

    张东山听话听音,觉出欧阳得志话里带着几分激愤味,就赶紧往回套一套近乎,涎着脸说到:“欧阳叔您怎么能和他们相比呢,您是一把钢刀闯出来的天下,您那些地都是自己拼命开出来的,您掌握的枪那是用来打土匪保家园的,安图方圆几百里都知道您是英雄好汉,您怎么能是军阀呢!从小我就敬佩您,拿您当榜样,就是选县长也只能选您当县长,没有您谁也压不住阵呐!”

    欧阳得志就高下驴,以教训的口吻说道:“既然你认为欧阳叔和你爸几个人管理安图做得不错,那你还跟这些年轻人宣传啥呢?大家现在ri子就不错,有吃有穿,中秋吃月饼,三十吃饺子,夏有单冬有棉,这不挺好吗?你这一宣传不是给我和你爸没事添乱吗?你好好开照相馆,别扯这些没用地,ri子要是不宽裕可以到县里挂一份闲差,这事我就说了算,愿意去就去,不愿去薪水照发,保你和香草兴中吃穿不愁,可别再整这套革命、min zhu、共和、打倒军阀乱糟的闲事了,顶不了饭吃。革命是啥,那就是掉脑袋呀,那人要不把脑袋割下来能没命吗?你打倒军阀,那张大帅有几十万军队,你兄弟就当着团长,你要把他们打倒喽,就算你兄弟念着手足情份不收拾你,那张大帅几十万军队让你整没喽他就不急眼?我看你这革命是光棍梦见娶媳妇,想得美办不到,趁早拉倒!我把话撂在这儿,以后县府和保安队到你这儿照相双份算账,让你挣钱,可是再招聚一些年轻人瞎议论不行,安图地面上的事我说了算,现在我说了不行,你小子给我消停地,别整事,翻了脸我把书给你全烧喽!”

    这功夫香草拎着买得的酒肉回来了。张东山知道欧阳得志在安图县的威望和霸道,知道自己要想在长白山一带干点事还得依靠这棵大树,至少眼下还不能惹翻了这尊老虎神,就连忙示意香草拉住欧阳得志,非要让欧阳叔留下吃饭。欧阳得志也有心再和张东山往深里唠唠,就答应不走了。爷俩就着一盘煮好的熟牛肉、金sè的老黄瓜、苏子叶和发红的辣椒喝了三斤酒,把个存着心眼要掏出欧阳得志真实想法的张东山喝得顺嘴胡咧咧。欧阳得志这才知道,长白山周边地方表面上挺太平,实际上暗cháo翻涌、已是就要激起轩然波浪。张东山不仅是安图县开照相馆、招聚年轻人宣传革命、看妖言惑众的反书,而且担任国民党通化党部驻安图县特派员,要在娘娘库建立国民党安图党部。

    张东山借着酒劲把这些秘密全说了,话里话外就一个意思,我搞我的国民革命,你们十七兄弟做你们的江山,互不妨碍。你们要不让我干,肯定还得有人来偷着干,那就防不胜防,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让我把这个国民党的事干出点名堂,成全我,将来也好在国民党里谋个一官半职。

    欧阳得志明白,这小子是人醉心不醉,这是换个法子让自己给这伙子国民党让一道。欧阳得志一层是高兴,觉得张东山有点道行,是个干大事的材料;一层是担忧,自己在娘娘库过太平ri子太久了,不知道外面的世界已经是花样翻新、变得乱七八糟。但是有一条他相信:这小子不管咋闹腾,没枪就白搭,让张东山明着舞扎总比让别人背地里折腾强点。由此他告诫张东山别把事情闹大扯喽,学会夹着尾巴做人,别给他找麻烦,醉醺醺告辞而去。

    张东山和欧阳得志初一交手,平局!十分得意,暗地里活动更加积极。这一天,他正在屋里看刘建封写的《长白山江岗志略》,有人指名道姓要见他。

    张东山来到院外,求见他的是一位五旬左右的老者。只见老者站在路边上,穿一套半旧的蓝布棉大褂,腋下夹着厚厚的圣经,胸前戴一条链子,链子上拴一个十字架,上面刻着受难的耶稣。张东山知道这是基督教的牧师或者传教士,心里话:“传教布道的找我干什么?”那老者深鞠一躬说道:“请问是张先生吗?”张东山点头称是。老者又说:“我是通化修道院的修士,姓周,这几年一直在松江河到娘娘库一带传播福音,教民都叫我周师傅。蒙上帝恩典,我传播福音使几百位渔猎伐木采金的粗莽硬汉得到耶和华的教诲,做了圣子耶稣的信徒,使他们虔诚礼拜万能的主,和上帝同在。今天我来拜见张先生,是因为教民们节衣缩食捐出钱来,要在娘娘库修教堂,却被县府粗暴拒绝,理由竟是已经有了山神庙,委实荒唐。我想张先生是开明人士,见过世面,懂得传播福音乃是上帝的意旨,应该能为我们这些上帝的子孙仗义执言。张先生崇尚西学,宣传主义,须知西方人是既信上帝又信主义的,我的教众也可以学习一下先生的国民革命,先生的学生也可以成为上帝的孩子,这就是我请张先生仗义执言的理由。张先生青年才俊,胸怀鸿鹄之志,可向基督将军冯玉祥学习,靠上帝笼络人心,须知张先生帮我,就是帮我那几百个信徒,这对于张先生可是一股不可小觑的力量!”

    张东山打量侃侃而谈的老者,见老人慈眉善目、右手不停的在胸前划十字,觉得老者并无恶意,而且话里有话。他暗自思忖:“欧阳叔对进行国民革命十分反感,因为这触及他们安图十七兄弟的利益,革命说起来真就是要分他们的地、破他们的财、缴他们的枪,这等于是挖他们的心头肉哇!看来利用教会开展活动,组织力量,既可以隐蔽、又可以聚集人气,是一个宣传革命思想的好办法,时机成熟可以把基督教义传到县府的方方面面去,让他们成为我的人,到时候水到渠成我再公开把国民党安图党部的牌子挂出来,靠党的组织做安图王!那时候我就超越欧阳叔,也做一个一方霸主,轰轰烈烈的干一番大事!”

    想到这里,他脸上堆起笑纹,躬身致意,嘴里说:“周师傅——请!”,做出礼让的手势。

    霜降时节,张东山家的后院办起了唱诗班,香草领着一帮妇女哼哼咧咧的赞美上帝和耶稣,一到唱赞歌的时候,院外的大道边上就会站一些闲汉和二流子,一边听一边用荤的素的闲话来磕得牙。渐渐地那些妇女唱得整齐起来,而且一个腔调,听起来颤颤悠悠像缓缓流过的河水。张东山则当众烧掉了自己的那些反书,宣称做了周师傅的学生,照相之余,大大方方的走村窜户进行传教,比联系一帮年轻人学习国民革命、读书议论时候更加的忙碌。

    张东山的传教发展很快,最显眼的成绩是县长张德生也做了基督徒。到了腊月二十七穷棒子集,教会信徒组织了慈善募捐,为过年吃不起饺子的人家捐了白面和猪肉白菜萝卜,这下子教会的声望高了起来,信徒们做礼拜、聚会学习大多公开进行了,而且有的人家婚礼、葬礼已经不再遵循老规矩,改为遵循基督徒的规矩,由此周师傅主持的婚礼、葬礼也渐渐多了起来。

    欧阳得志虽说当年在青岛烧过教堂,杀过传教士,但那毕竟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现在张东山不煽动年轻人革命造反,领着人们信奉上帝,教人向善,让人忏悔,说的做的都是劝人消停过ri子,合他胃口。因此上石榴和小菊、黄蕴华和胡巧玲等人和香草一起学圣诗、唱赞歌,他不但没阻拦还夸奖了几句。到了腊月二十九欧阳得志觉得不对劲了,妇女们拿回家的chun联不是向阳门第chun常在、吉善人家庆有余,或者爆竹一声辞旧岁、红梅万朵贺新年,而是改成了耶和华圣恩普照、玛丽亚慈爱无涯,或者上帝子民添百福、圣子信徒增千寿,年味没了,耶和华坐了大殿。欧阳得志想管一管,可又不知咋管合适,就拎上一条狍子腿去赵毅信家窜门。

    欧阳得志上了炕,没等开口,赵毅信先卖关子,说到:“县长大人呐,大过年的你跑我这儿来,我敢说绝对不是为了送狍子肉,而是另有心事。我知道你的痒痒肉在哪儿,我们家那口子也信基督,天天哼哼叽叽唱圣歌、像得了牙疼,刚刚也给我拿回一副不伦不类的chun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