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沧浪小小 / 著投票加入书签

歪歪文学 www.yywx.net,最快更新狼行长白山最新章节!

    欧阳洪海拄着拐杖回到了娘娘库。

    尉迟铁陪着欧阳洪海一起回来的,丽莎就要生了,这个一头金毛的娘们需要掌柜的陪在身边。尉迟铁带回来八个人,另有十二小袋子骨灰,留下二十人继续和鬼子玩“得双线”的游戏。

    那些天欧阳洪海擅离军营为李三宝报仇,尉迟铁几次派人到军营里向他报告“得双线”动向,讨赏钱,都没见到他。尉迟铁心里忙叨,觉着坐立不安,就让报信的兄弟给值ri军官送了点零花钱,顺便打听打听欧阳旅长啥时回来,啥时能给赏钱。值ri军官得了钱自然说话仔细,报信的兄弟这才知道欧阳旅长的军校同学为争夺ji女和人火拼死在了窑子里,而副旅长得到消息之后踢翻椅子就没了人影。

    尉迟铁明白了,这位愣爹肯定自个儿报仇去了。为军校同学擅离职守、只身犯险,看来俩人交情非比寻常。尉迟铁打扮成一位土财主,穿上蓝布大褂,戴上瓜皮帽子,脚穿圆口黑布鞋,骑一匹枣红马,让俩个兄弟打扮成伙计跟在左右,大摇大摆进了奉天。尉迟铁知道欧阳洪海一郁闷就爱拿李三宝开涮,拿话挤兑他,当李三宝是个乐子,就直奔李三宝家的酒楼想打听打听消息、顺便吃顿好的。到了酒楼见门脸紧闭、冷冷清清,心里顿觉一震,出事的难道是李三宝?

    得知李三宝被人杀了,媳妇回了娘家,尉迟铁嘴里一阵发苦。他倒不是心疼李三宝,而是担心欧阳洪海。全歼山地狼群,飞行队的兄弟们不知道内幕,尉迟铁却是按照欧阳洪海的安排故意在吴家窝棚安营扎寨的。他和李三宝喝过酒,知道李三宝和欧阳洪海的交情,欧阳洪海也没瞒着他,在他担心中了鬼子埋伏的时候、告诉了他围歼山地狼群的计划。李三宝一死,尉迟铁马上联想到这是鬼子在狼群被歼后进行的报复。欧阳洪海要报仇,肯定得找ri本人晦气,要干掉杀手就得鱼死网破,那就意味着欧阳洪海很可能干蠢事,直接跟鬼子当场玩命!由此尉迟铁身上打个寒战,立即派手下回去召集飞行队,分三人一组来奉天寻找欧阳洪海。并且下了死令,找着了要立马跟上去、暗中保护,找不着就在街上连轴转,想法把地皮翻出里子,总之不见小爷就别他妈的有一会儿消停!

    尉迟铁的人像没头的苍蝇在鬼子的地界里撒摸,指望瞎猫碰上死耗子——能和欧阳洪海撞个对面,可是欧阳洪海把自己扮成了扛大个的苦力,就是真碰上对面,飞行队的愣头青也认不出来。幸亏尉迟铁有些经验,知道ri本人耍yin谋搞诡计愿意动用帮会势力和满铁的人,以便露馅的时候推卸责任,死不认账。他在几处ri本人的帮会所在地分别设了暗哨,重点盯住有没有身材和欧阳洪海相似的人进出或逗留,叮嘱这些兄弟听见鬼子窝里有枪声一定要直接冲进去见人就杀,发现不是欧阳洪海遇险,立即退出,交替掩护,逃到奉军的地盘躲避。他自己带了一帮兄弟在满铁的保护地内秘密设卡,只要看着身材相似或者似曾相识就要跟在后面观察,一旦有人靠近ri本人的买卖或者办公场所就发出信号,召集弟兄前去保护。也是天不灭曹,那天下午有个兄弟注意到了欧阳洪海,觉着身材很像,可是打鼻子的汗酸味和埋埋汰汰的穷酸相又让那个兄弟觉得不可能是小爷,一个大旅长,咋地也不能装扮成叫花子?

    幸运的是那个兄弟跟上了欧阳洪海,认真照着老铁的嘱咐一路观察,等到发现欧阳洪海在ri本人的酒馆旁边转悠,连忙去找人发信号,这时枪响了,接到信号的兄弟们和街上乱跑的百姓混到了一块。尉迟铁眼看救援不及,急中生智,让几个兄弟抢了一辆轿车,逼着司机开车救人,自己带着其他兄弟阻击前来增援的ri本jing察,把大队的鬼子引向远离满铁地盘的区域,为保护欧阳洪海逃离争取了时间。

    欧阳得志找最好的红伤大夫给儿子治伤,可是吉林城里的中医骨科大夫看过枪伤之后却叹息一声、摇摇头,表示无能为力。这一枪挨得太损了,子弹击断了大筋,接着击碎了踝骨,从脚腕的左侧钻了出去,看着脚丫子还在,实际上已经废了。欧阳得志又听说通化有个德国传教士办的医院,里面有个英国医生,是个会用刀割除肚子里瘤子、疖子、毒疮、烂肉的神医,就派人赶着大车,自己和胡巧玲一起把欧阳洪海拉到通化去做手术。要命的是,那个英国医生拿着稀奇古怪的玩意鼓捣半天,竟然跟欧阳得志说要把欧阳洪海的脚丫子割下来才能治伤,嚷嚷着要是不能及时把脚割下来,脚丫子溃烂,那就得拐带大腿也跟着发炎红肿,最后连大腿也保不住,弄不好甚至会丧命。

    欧阳得志拿不定主意,找到张德生打听英国医生说得是不是当真。张德生当了厅长更加有派头,但是对欧阳县长还是很念旧情。张厅长派人调查了一番,得知这个英国人叫罗伯逊,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毕业于医科大学,治疗病人不仅医术高明,而且颇有仁爱,治好了许多疑难杂症。欧阳得志晚上回到医院,罗伯逊一见到他就气急败坏的质问到:“上di du爱他的孩子,难道你不爱自己的孩子吗?你想让他为了一只脚失去整个生命吗?你真是固执愚蠢的父亲!请不要妨碍我的治疗,我不需要你做出决定,我要给你的儿子割掉他的脚,让他活着,我想作为成年人他会同意我的决定!”

    欧阳洪海的脚被罗伯逊医生拿在手里,罗伯逊仔细的量了量脚底、脚面、脚宽,记下数据,然后把脚递给胡巧玲,笑着说到:“年轻人,我看得出来,你很爱你的丈夫,而且他的脚上有一层厚厚的硬茧,他走了很多路,他的脚非常重要,你在担心他以后还能不能走得很远。感谢万能的上帝,请把你丈夫的脚埋到树林里去,上帝会给你一个奇迹!我的孩子,也许只要十几天他就会有一只新的脚,不要担忧,他会跑起来的,上帝总是在危难的时候帮助我们,我们会成功的!”

    胡巧玲小心翼翼的捧着脚来到城外的一片柳树林里,在一棵苍老的柳树下边挖了一个深坑,把脚埋了起来。时令已是小雪,地表已经冻了有半尺深,十几米外的河湾已经结了锅盖似地厚冰,但是河边的泉眼还没有冻上,依然散发着缕缕的薄雾。胡巧玲挖开冻土费了些气力,觉得脸庞热乎乎的一层粘汗,就到泉眼边上蹲下来洗把脸,她的暗影顿时惊得泉眼里的小虾四散奔逃,胡巧玲觉得有趣,伸手去捞,却勾到了一根小拇指粗细的树根,微一用力,树根的外皮撕开了,露出来一段嫩绿的颜sè,就像chun天拧柳哨的时候那嫩绿的样子。

    “这是佛朵妈妈在给我和海儿降布祥瑞吗?”胡巧玲心头一颤,眼睛湿润起来。自家的汉子是个山里行林里走的狼王,恐怕老天爷也不愿意他一只脚蹦来蹦去?九层天上的大神从来都是最讲公道的,怎么能叫一个好人变成靠拐棍走路的瘸子呢?那个洋医生说上帝会给挨千刀的一只新脚,看来不是哄人,难道洋人真能把割下去的脚再安上?胡巧玲的姥姥是旗人,相信人是九层天上的大神阿布卡赫赫失手扔下来的柳枝变成的,所以每年的清明姥姥都要折几根柳条插在家族墓地,那些柳条都活了,把墓地变成了一片绿油油的柳林。姥姥说,柳树长得越欢实家族就越兴旺,看到柳树发新芽就是家里要添人进口、招财进宝了。现在,时近隆冬,一汪清泉不冻冰还藏着嫩绿sè的柳条,那不就是告诉我等着好信吗?胡巧玲双手合十,对天祷告,感谢老天爷给她家汉子一双新脚,让她那挨千刀的能跑起来更快!

    好信来了,胡巧玲看傻了,罗伯逊医生拿来的新脚是一个铁板、木头、还有皮革做成的怪物,怎么着也不像脚。欧阳洪海在军营见过假腿假脚,觉得做得挺好,见胡巧玲傻得乎的碰都不敢碰一下,就拿胡巧玲开涮,说:“你这娘们呀,真是糟糠,上不得台面,纯粹是屯儿迷糊进奉天——大惊小怪!这没啥可怕的,就是人造的假脚,也叫义肢,穿这玩艺再套上鞋,搁裤腿子一盖,和好人一样,你等着瞧!”

    欧阳洪海穿戴起来,往地上一站,果然身板溜直,稳稳当当。胡巧玲围着他转了好几圈,自言自语地说道:“牛皮不是吹的,皱纹不是剋的,这洋医生做的假脚还真挺合适,不仔细谁也看不出来!”罗伯逊医生微笑着等胡巧玲停下来,才对着欧阳洪海握紧拳头晃一晃,说:“年轻人,你的夫人虽然有些愚蠢,但是很可爱,她会帮助你完成使用义肢的锻炼,让你的义肢和身体成为一部分,使你像有真正的脚一样行走和奔跑,你会成功的,因为上帝与我们同在!年轻人,走几步,像一个勇士那样,走几步,上帝也会因为你的勇敢而高兴起来,走几步,像你们中国人说的那样,万事开头难,有第一步就会有一百步、一万步,一定要走起来!”

    欧阳洪海在罗伯逊的鼓励中迈出了假脚,初始像腿上绑了沙袋,有些沉,但没什么,假脚落地,左腿往出一抬,假脚变成支撑,不行了,小腿像被铁箍狠狠掐住似的疼痛难忍,整个身体就靠小腿的铁箍勒紧皮肉来支撑,皮肉挤到了一堆,那种疼是从骨髓里钻出来的,一直刺到心扉,他晃了一下,赶紧把好腿迈出,让假脚抬起来,冷汗已然泌出了额头,呼吸粗重起来。胡巧玲看出他假脚不敢落地,忙递给他拐杖,可是欧阳洪海摇摇头没接,他说:“走几步没啥大不了的,孩儿他娘,你别担心!这回我有了铁脚就是神仙了,子弹打上都不怕,以后我给你穿着铁鞋撵黄毛子,那畜生要是敢回头咬一口,我这铁脚准能硌掉它两个獠牙!”话音里,他迈出了第二步、第三步,到罗伯逊逼他把假脚脱下来,小腿已经挤得一圈青紫。

    到了第二年chun柳发芽,柳树条上爬出毛绒绒的鹅黄,欧阳洪海的小腿渐渐磨得长出了一圈又硬又厚的肉球,就像木帮杠子手后脖梗上的那块“紫蘑菇”,硬的像老牛筋,针扎都不冒血,摸在手里像剜下来的牛蹄掌子,有点软,没有血sè,凉瓦的,没有温度,这些肉球卡住铁箍,支撑着身体,让欧阳洪海再往出迈步已不觉得疼痛。

    奉天传来了消息,因jing备旅副旅长张得胜擅离职守、查无下落,着即革职。欧阳洪海听后,骂一句:“这回ri本人再杀老子,倒是没啥忌讳了,妈拉巴子地,老子杀回去也他妈不用再装‘得双线’了,这回就来个痛快地,老子给ri本人报报号!”

    地里的苞米苗长到没过小腿的时节,这是一九二八年的仲夏,天气热得邪乎,森林和田野都呈现一种昏昏沉沉的疲倦,自然和人都等着一场透雨。欧阳洪海领着四十个人躲在月亮河的一处胳膊肘子湾里,高地扎营,沟谷训练,摆出一副热练三伏的架势,练得热火朝天。

    这时候,欧阳洪海的假脚已经和他连到了一处,在忙乱中他常常忘了自己的一只脚是假的。他领着士兵攀爬,一开始总是摔跟头,因为假脚和身体不能协调,但是摔到三百个跟头就可以攀爬如飞了,他的假脚甚至有了某种优势,不怕扎、不怕蛇,在山地上踩得更坚实。他领着士兵泅渡,一开始狗刨也做不来,但是灌了无数次的河水之后他的假脚甚至可以踩水了,让他把肚皮露在外面,悠然的在河面享受阳光。他右脚在前练刺杀,每一次迈腿,手中枪都会摇晃,刺杀的动作顿时变形,他就咬牙切齿的一遍一遍迈腿,直至假脚落地像沉重的夯棰咚咚有声,这时他的刺刀杀出去,像一道明晃晃的霹雳,一下可以刺穿四指厚的木板,人的胸膛必然一刀刺穿。他奔跑着投弹,第一次尝试,没等做动作人就摔了个大马趴,手榴弹差点硌着肋骨,但是他爬起来就投第二次,从十几米到七十米,手榴弹像长了眼睛一样飞向画在河岸上的人头。

    他没有觉得苦,而是极端的亢奋,他又是一个驰骋沙场的战士了,立如松,卧如弓、行如风,他又变回了林海逍遥的狼王,他浑身的每一个毛孔都散发着男人渴望角斗的野蛮和激情。那些天里,轮流来看望他的三个女人是最高兴的,她们都在野营的帐篷里母狼一样在他的身下呻吟,让放浪的热汗濡湿头发,把颤栗的**燃烧成柔软的灰烬!

    这一天突然刮起了yin风,天气骤然变冷,大团大团的黑云从天边滚来,月亮河一会儿幽蓝、一会发黑、一会儿又亮起来,接着是电闪雷鸣,仿佛九重天都咆哮震怒,雨水砸下来,让高岗上面朝河流列队的士兵微有sāo动,但是旋即又整齐如挺拔的桦林。他们的兄长、队长像一块高耸的巉岩,昂然站在他们前面,宽厚的脊背在雨水的抽打下冒出缕缕白烟。

    月亮河疯了,像充气的猪尿眼瞅着变大,发出哞、哞的瘆人的嘶鸣,河水浑浊起来,翻卷起大大小小的漩涡,河面上不时飘过连根拔起的大树,上面盘着花花绿绿的长虫。这些暴风骤雨,就像欧阳洪海翻江倒海的内心,几天前他得到消息,张作霖张大帅在皇姑屯被人谋杀了,据说是ri本人下的手,但是ri本人拒不承认。他给少帅写了密信,告知自己已被革职,言明在长白林海业已练成一支jing兵,愿以匪队之名,在奉天周边活动,奉少帅令查明真相、屠戮凶手,以报杀父大仇。可是送信人带回来的只是一句丧气话:静观待变,不得妄动。难道说英武的少帅真的让běi jing的名媛淑女教得成了纨绔无能之人?难道老张家气数已尽要出虎父犬子的笑话?难道少帅让大烟抽得筋酥骨软成了弱不禁风的病秧子?他真是想不明白,杀父之仇哇,明知道是ri本人干的,还静什么观?待什么变?一声令下就该杀他个痛快!老子被革了职,还要冒充土匪给大帅报仇雪恨,起码忠义可嘉,怎么就成了妄动呢?

    大雨过后,太阳出来了,雨后的森林弥漫着清新的气息,月亮河蒸腾着一条一条半人高的氤氲,每个人的身上都暖洋洋的。这时天边出现了七sè彩虹,像一个打开的天门。“老子未必非得听他张学良的,既然他要静观待变,那就让他一边待着去,老子这一帮虎狼兄弟可不能白吃高粱米水饭!既然小ri本敢冲着大帅下手,老子就敢拿他们那天皇开刀!”